2029年9月1日,旧世界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楼依然收到了楼彦霖的短信。
那时她刚从传媒公司辞职不久,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
他发来短信,说出差时认识的朋友在H省开了家民宿,他帮楼依然预留了一间湖景房,也提前买好了高铁票。
他说“年轻人工作压力大,不如趁着辞职出去散散心。”
为了节省租金,楼依然辞职后搬回到了母亲位于湖阳区的房子。
母亲经常带男友回家,两个人在客厅耳鬓厮磨,让楼依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她当时处于职业生涯的瓶颈期,正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计划下将来。
于是,9月2日晚上十点,楼依然坐上了前往H省的高铁。
邻座的男人将双腿开得很大,胳膊肘不时往她身上贴,偶尔还会和她搭讪几句,问她今年多大了,要去哪儿,为什么一个人出来......
男人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措辞也很礼貌,楼依然有火没处撒,只能跑去餐车玩手机。
凌晨三点,她在邮箱里翻到了Z大校园会的邀请函。
楼依然将那封邮件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文字似乎进不去她的脑子,一个画面却开始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当时是盛夏,正午阳光明媚。
校门口,陆小川将学士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怀里捧着一束鲜花,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他和篮球队的兄弟聊得很开心,楼依然站在十米开外,拍照的人会不时将陆小川挡住,楼依然就耐心地等着,等着那些人拍完照离开。
蔡英达站在边儿上催了她好几次,说要带她去吃火锅,楼依然没搭理他。
她不喜欢吃火锅,但蔡英达似乎从不在意,但这并不是她那天一直呆在那儿的原因。
或许是她还在期待着什么,也或许,是因为那天之后,她和陆小川就再没理由见面了。
某一刻,陆小川看见了她,他低头和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接着穿越拍照的人群,朝楼依然走了过来。
走近后,他将怀里的鲜花递了过来。
向日葵和雏菊色泽亮丽,却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朝气。
陆小川眸光雪亮,笑着对她说:“楼依然,毕业快乐!”
蔡英达上前一步,将他们隔开了。
“不是吧川哥,我还在呢!”
陆小川被蔡英达挡住了。
楼依然捧着鲜花站在原地,看到他伸手拍了拍蔡英达的肩膀,沉下声说:“我知道,但这花可不是送给你的。”
语调轻佻,却带着淡淡的伤感。
照比她以往收到的鲜花,陆小川送的似乎活得更久。
但鲜花毕竟是鲜花,向日葵垂下花冠的那天,楼依然觉得她和陆小川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
列车广播报出站名:Z市南站。
楼依然鬼使神差一般站了起来,赶在车门关闭前下了车。
她不确定陆小川会不会来参加校友会,但她知道大学四年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明白这份美好是陆小川带来的。
因为冲动,楼依然在末日降临的那一天出现在了校友会上。
虽然这个选择帮她找回了陆小川,却也将他拖进苦海,让他变成了和她一样的怪物。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能确定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但她之所以会坐上那趟列车、在末日当天离开Y市,却是因为父亲的一条短信。
她早该想到的。
这一切,不可能和楼彦霖无关。
在17号避难所观看纪录片的那天,是楼依然第一次知道那栋大楼的名字。
她去过那里,19岁,在楼彦霖的带领下。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那里见到的一切。
父母离异后,母亲拒绝了父亲全部的探视请求。
没有那些痛苦的实验,楼依然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正常了许多,母亲养家很辛苦,楼依然决定和她统一战线,一起痛恨父亲。
直到大一那年的暑假,她在影院里遇见了父亲。
当时她和父亲已有两年未见,父亲并不清楚她身体上的变化,他头发白了很多,整个人却精神到让楼依然感到陌生,后来,他说想带楼依然去他现在工作的地方看看。
楼依然没有拒绝,楼彦霖毕竟是她的父亲,理应享有女儿的陪伴。
走出停车场时,她远远地看见了那栋棺材一样阴森的大楼。
楼身上没有牌匾,也没有广告,电梯里只有一张银灰色的安全须知,走道上一尘不染,干净到有些诡异。
当时那栋大楼还没有名字。
事实上,它从来都没有名字。
爆炸发生后,那栋无名大楼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只因为它的地址是秦淮南路1103号,才被世人命名为“1103号大楼”。
两年前,楼依然在手机里见过事故发现地的照片,但当时那栋大楼已被夷为平地,只有断裂的砖墙、遍地的瓦砾,难以辨别出爆炸前的样子。
两年间,外联队时常将1103号大楼挂在嘴边,楼依然却从没将它与记忆中的那栋棺材联系到一起......
直到今天。
末日病毒与救赎基因是如此相似,以至于楼依然一度怀疑、是父亲的某篇论文引起了哪家实验机构的注意,他们在救赎基因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最终创造出了末日病毒。
在内心深处,她或许不愿相信那场爆炸与父亲有关。
但纪录片里说过,向安全部门发出警告的企业名为“夕瑞”,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最后一次参与的那场宣讲,就发生在夕瑞集团赞助的生物实验所。
可当时她明明搞砸了。
她捅了自己一刀,然后当场就晕了过去。
即使是这样,夕瑞也愿意赞助父亲的研究吗?
楼依然心事重重地走下扶梯,脑子里乱成一团。
她就快见到陆小川了,到时候该和他说些什么?
说她怀疑自己的亲爹才是造成末日的混蛋吗?
那她的角色又是什么?
夕瑞集团的帮凶吗?
可他们现在是通缉犯,或许不该谈论这种严肃的话题。
楼依然在候机大厅找到陆小川时,他正站在十米高的落地玻璃前,神情呆滞地望向窗外。
楼依然跟着他望了过去。
落地窗外,原本平阔的机场跑道已被改造成居民区。
居民楼高低林立、灯火辉映,沿机场大楼一路铺展至跑道边缘的墨绿色森林,像坠落人间的星辰。
整片建筑群像座环形的迷宫,最中央的圆环里停着一架飞机。
不是直升机,而是一架巨大的民用客机。
停机坪上,一群人正排着队准备登机,从远处看,他们成了夜空下缓慢蠕动的黑色斑点。
看来,那些游客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他们结束了观光,决定离开废土,回到正常的世界中去。
某一刻,陆小川将手掌覆上玻璃,指缝边印出一圈模糊的轮廓。
他的灵魂像是被那只快要起飞的客机给勾走了,眼眶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那是楼依然两年以来第一次讨厌末日,讨厌这个所谓的新世界。
多年以前,她也曾跟着母亲一起痛恨父亲,但此刻的感受却与那时不同。
那是一种自发的、想和他一起对抗世界的冲动,不带任何痛苦和勉强,也没有丝毫怀疑。
如果新世界只会给陆小川带来痛苦,那她宁愿爆炸没有发生。
广播声回荡在空旷的候机大厅,提示他们最后一场怪物表演将在20分钟后开始,请游客们做好入场准备。
楼依然以为陆小川又emo了,但好在这次,他没消沉太久。
通报声落下时,他转头看向楼依然,问她“准备好了吗?”
楼依然一愣,“准备什么?”
陆小川:“从地下马戏团逃出去。”
楼依然:“怎么逃?”
陆小川牵过她的手,开始往卫生间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汇报。
“你不知道,那表演真挺癫的。”
他心有余悸地说:“观众只能在玻璃罩子外头观看,整个过程像魔术一样,魔术师叫‘驯兽员’,台上有大大小小的笼子,笼子里装着不同的可控体,寐鬼是最特殊的一个,它们是从地下被运上来的......
“可能因为它们行动缓慢,身上又带着病毒吧,驯兽员按下一个按钮,舞台就会打开,舞台上面有只巨大的吊钩,吊钩降下去,就会有只寐鬼像布娃娃一样被抓上来......
“最变态的是,他们还给每只寐鬼取了名字,胡编它们在旧世界的职业,那场面可劲爆了,你待会就知道了......”
陆小川说得很起劲儿,楼依然猛地拖住他,问:“我们没有入场券,手环也不能用,要怎么看表演?”
陆小川轻描淡写:“再偷一个就好了。”
楼依然:“......”
倒......也是。
原主失窃后报了警,他们的手环现在一定是乐园重点监控的对象,一经使用就会暴露行踪,但如果趁乱再偷一个,赶在原主报警前溜进马戏团,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被察觉。
楼依然看向人流涌动的卫生间,下定决心迈出半步,又立马停了下来。
不对,这次和上次还不太一样。
这次他们偷完手环立马就要使用,一旦失主报警,系统检测到他们进了地下马戏团,直接把出口堵死,他们不就在劫难逃了?
陆小川说观众只能站在玻璃罩子外观看表演,天知道他们要在那地方摸索多久才能进入地下铁路。
但表演马上就要开始,楼依然没时间思考太多,她只能退回来注视着陆小川,一脸严肃地质问他:“你确定我们能在被发现前逃出去?”
陆小川挺直腰板,正色道:“确定......吧。”
楼依然很急,她听完前两个字就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女厕。
最后一个“吧”字在她身后轻飘飘地落下,陆小川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摘下手环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