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街道两侧,人声鼎沸。阳光穿透云层,万丈金辉倾泻而下,将他一身玄甲映照得光芒流转,恍若战神临世。
墨宸轻提缰绳,胯下战马一声长嘶,稳稳立于城门之前。他抬手摘下兜鍪,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剑眉凌厉,双眸如凤,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目光掠过夹道欢迎的喧嚷人群,却在不经意间,被一个向前涌动的身影牵住,那姑娘正努力拨开人潮,如一株柔韧的菡萏在波澜中起伏,渐次的向他靠近。
墨宸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墨将军还真是有魅力。”说话的人额前垂着一缕发丝,一双桃花眼顺着墨宸的目光看去。此人不仅是墨宸的副将,还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要派人去打听一下吗?”余得水问。
“不必。”墨宸收了笑意。
新帝登基,诏书飞抵边关。他卸下甲胄,奉诏回京。因十年戍边之功,德明帝赐了他一座将军府。墨宸心如明镜,什么丹书铁券,什么朱门广厦。不过是天子收回兵权的的体面说辞。若旁人遭此明升暗降,难免心情不爽,但与他而言却是天赐良机。他正可顺水推舟,以兵权换赐婚。为那场酝酿了十年已久的复仇计划,布下堂皇的开端。
德明帝体恤他车马劳顿,准许他可先行回府休整,明日再进宫面圣。
回府后,墨宸沐浴更衣,虽洗去一身征尘,却洗不尽眼底的深沉。随后,他轻装简从,悄然策马,直奔母亲的“栖身之地”而去。临行前,他将一张银丝面具收入袖中。京城如此棋局,此刻尚不是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
暮色四合,马蹄踏碎山道落花,复仇的棋局刚刚布子,而第一步,就是要先告诉地下的母亲,当年那个被迫远走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他有意走了僻静山路,踏着崎岖往事,一路行至母亲坟前。
十年了,母亲的青冢怕是早已长满了离离芳草。不料眼前景象,却令他蓦然驻足,坟周清扫得极净,碑前一尘不染。
他眉峰微蹙,心头疑云暗生。此处他只和余得水提过,难道是他提前派人打扫过?但掐算着时间,应该没这个可能。而眼前的这般整洁,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倒像是有人常年悉心照料。
他将马拴在一旁,四下转了转,也没见任何端倪。摆好贡品后给母亲磕了几个头,便依偎在母亲的墓碑旁。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场意外,他们现在应该过得很开心。就像娘说的那样盖一间茅草屋,东边一间归娘,西边的一间归他。他们还要中一些萝卜和土豆,然后拿到山下卖。娘还答应他,可以养一只猫或狗陪伴自己。
墨宸用手捂住双眼,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在他心中不曾褪色。
京城外,灵台观,慈航殿内。
柳依不情不愿的跪在了中间的蒲团上,红霞点燃香后就退了出去。
嗣法手持木鱼看了一眼跪的笔直的柳依,从她上山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受罚。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知道她撑不撑得住。
嗣法闭上眼睛开始念经,柳依跪的认真右手握着左手的大拇指,左手的四根手指包在右手上,形成一个八卦的图形,置于胸前。
心想,还好今天嗣法师兄拒绝了和自己一起去看墨将军游城,不然他也得受罚。自己在这观里住了十年了,秦住持还是第一次这么狠的罚自己。
不过今天墨将军游城的场面还真是热闹,挨罚也值了。只是人太多,离的又远没看清墨将军的真容。
嗣法唇间经文低诵,心中却难以静如止水。他和柳依早已心意相通,本打算下个月的道场过后,便向师父禀明还俗归尘。可今日柳依明知道会受罚,还是要跑去城里看墨将军游城,让他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他微启眼帘,目光悄然落在眼前那个受罚的身影上。只见她从一开始跪得笔直,渐渐变为跪坐在足跟上。末了,竟全然趴伏在蒲团之上,额头轻抵着着手背,那模样,活像一只受惊后,将四肢缩回壳内的小龟。
他除了生气,更多的是心疼。
*** ***
翌日。
墨宸随着张公公穿过九曲回廊,一路行向御书房。廊下立着的小太监,虽身着内侍服饰,却个个身形挺拔,太阳穴微微鼓起,分明都是练家子。他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下已然明了。今日若是不肯交出兵权,恐怕连这院子都走不出去。
御书房内,沉香袅袅。德明帝端坐在龙案之后,虽年仅十五,眉宇间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威仪。先帝骤然崩逝,将这少年仓促推上了龙椅。他想起传闻中,这位小皇帝自幼随着先帝征战,曾在马背上见过尸山血海。此刻,那双尚存稚气的眼睛正透过冕旒望过来,平静之下,藏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德明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沉静的审视着眼前的将军。只见其人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之气。听闻早年他也不过一介士卒,因目睹吴勇纵兵屠城,愤而斩将夺旗,自此执掌军权。而后治军严明,与士卒同甘共苦,更善出奇谋,屡建战功。
他指尖轻叩龙案,自己也曾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对墨宸颇有欣赏之意。然则,如今身居九重,朝局未稳,权利尽在辅臣之手。纵有惜才之心,亦不得不行“鸟尽弓藏”之事。
“墨卿戍边十载,劳苦功高。此番凯旋,朕欲留你久居京城。常伴左右,你可愿意?”德明帝温声道。
墨宸躬身行礼,“皇上隆恩,臣不胜惶恐,只是... ...”他略微停顿,声音沉稳,“臣有一事相求,望皇上成全。”
德明帝挑眉,饶有兴致地向前倾身:“哦?墨卿但说无妨。”
“臣年幼时,曾与柳员外的女儿有过一面之缘,这些年来常常令臣魂牵梦绕。臣斗胆,恳请皇上赐婚。”言毕,余光敏锐地扑捉到,德明帝不自觉的瞥向殿侧的紫檀屏风,想必那屏风之后还另有其人。
他心中了然。新帝年幼,权柄皆握与几位辅政大臣手里。此番召他回京想必也是那几位老臣的手笔。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对此倒也并无执念,要不是吴勇杀了大师傅,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做将军。只想成年后,直接杀入柳府为母亲报仇。
如今自己手握兵权,也不必再做那莽夫。他又想起门外的小太监,自己若是执意不肯交,想必还会引起了一场杀戮,此举真真一举两得。
墨宸从怀中取出兵符,双手举过头顶,“皇上。”
德明帝微微一怔,颔首示意让张公公将兵符呈上来。兵符置于龙案之上,天子目光微动。
“墨卿这是何意?”
“墨宸请求皇上,成全臣的夙愿。”说着俯身下拜,声音清朗,“恳请皇上赐婚。”
“你要用兵权换取朕的赐婚?”德明帝翻看着手中的兵符,眼底掠过一丝讶异。这令朝堂诸公寝食难安的兵权,竟如此轻易的收回。
“臣,恳请皇上恩典。”墨宸再度叩首,姿态恭敬而坚定。
德明帝微微一笑,墨宸自然不知,自他踏入宫门那一刻起,张烨就已亲率着御林军暗围御书房,更有精锐甲士乔装内侍,伏于廊下。方才若有一言不合,这御书房顷刻便会血溅五步。
万幸,终究免了这场干戈。
他看了眼身边的张公公。
张珮是宫里的老人,立马会意。
“回皇上,柳员外老奴有所耳闻,是京城中的一位富商且懂医术,宅心仁厚。先帝在位时,济州突发疫情,柳员外带着药材和粮食去了疫区,因日夜操劳旧疾复发,命是保住了,但身体却大不如前。”
“他膝下却有一女,因是老来得女,甚是疼爱。只是那孩子体弱多病,大概在那孩子五、六岁时,被送去了城外的灵台观中养着,前不久刚刚接回来。”
德明帝听罢,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便应允了。他摘下腰间的一块玉佩赠与墨宸,“这是朕的贴身玉佩,今儿个就送给墨卿当做是你的大婚贺礼吧。”
待墨宸谢恩退出御书房后,屏风后走出一位老者,他神色不悦的说:“皇上太过急躁,怎么可以应允他呢。”
“他已交出了兵符,还有什么可以威慑到我们的吗?”
“那柳员外可是富商,若墨宸暗地里招兵买马,绝不会是什么难事。”
“李爱卿负责统领禁军,难道还怕他一个没有兵权的人?”
李松仁不语,转身离去。多年前他早已与吴勇沆瀣一气,只等时机成熟改朝换代,自己坐上皇位,只是吴勇被杀,他失去了外援。先帝突然驾崩,新帝年幼,自己又成了辅政大臣大权在握,冥冥之中他又看到了希望。
“这李大人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张珮无奈的摇摇头。
德明帝听闻却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