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阳如砚,将天际研成一片赭红。沈砚之立于忘川渡口的断碑前,指尖抚过碑上模糊的“墨”字,袖间藏着的半方古砚忽然震颤,砚底刻着的游龙纹样竟如活物般蜿蜒游走,在他腕间烙下一道灼热的印记。
他是前朝最后一位翰林画师,三年前国破时,随先帝**于紫宸殿,魂魄却被这方传家古砚牵引,困在这阴阳交界的渡口。每日辰时,渡口会飘来一叶载满画卷的乌篷船,船夫始终背对着他,蓑衣上的霜雪千年不化。
“今日,还不选一幅么?”船夫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竹管,脆生生地穿透雾霭。
沈砚之摇头。三年来,他看过无数画卷,或绘亭台楼阁,或描市井烟火,却无一幅能让他心头那股空落感稍减。他记得自己毕生所求,是画出“魂”之所在,可如今连自身魂魄都无处安放,何谈落笔。
古砚再次震颤,这次竟溢出几滴墨汁,滴落在脚下的青石上。墨汁落地的瞬间,周遭的雾霭突然翻涌,青石上的墨迹化作一条黑色的溪流,潺潺流向渡口深处。沈砚之不及细想,抬脚便踏入了溪流。
二
溪流尽头是一座悬空的画阁,阁顶覆着琉璃瓦,在虚空中折射出七彩光晕。阁内挂满了未署名的画作,每一幅都只用黑白两色,却透着惊心动魄的生命力:孤山寒梅在风雪中绽放,墨色的花瓣上似有暗香浮动;惊鸿掠过寒潭,尾羽激起的涟漪在纸上层层扩散;还有一幅画着紫宸殿的残垣,断壁上爬满墨色的藤蔓,藤蔓间藏着无数双眼睛,似在凝视着他。
“这些,都是你未完成的执念。”一个女子的声音从画阁深处传来。
沈砚之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色襦裙的女子正坐在案前磨墨,她的发丝如墨,垂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竟与墨迹融为一体。女子抬眸,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我是墨魂,寄居于你这方古砚之中,已逾千年。”
墨魂告诉他,古砚乃上古神物,能收纳画师的魂魄与执念。沈砚之**时,强烈的求而不得之心被古砚捕捉,才将他的魂魄留在此地。而那些画作,都是他生前未竟的创作。
“你看这幅《紫宸残雪》。”墨魂指向那幅残垣图,“你画它时,殿外战火正烈,你想留住故国最后的模样,却因手抖,始终未能完成藤蔓间的那双眼。”
沈砚之凝视着画中的眼睛,忽然想起国破那日,他站在紫宸殿的回廊上,看见年幼的皇子被敌军掳走时,眼中满是恐惧与不甘。那一刻的画面,如利刃般刺穿了他的记忆。
三
此后数日,沈砚之都在画阁中度过。墨魂教他以魂为笔,以执念为墨,在虚空中作画。他画雪中的寒梅,将对风骨的追求融入笔墨;画掠过寒潭的惊鸿,寄托对自由的向往;画紫宸殿的残垣,释放心中积压的悲痛。每完成一幅画,他腕间的印记便淡去一分,魂魄也愈发凝实。
可当他试图画下那位年幼的皇子时,却屡屡失败。每当笔尖触及宣纸,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皇子求救的眼神,让他心神大乱,墨汁在纸上晕成一片混沌。
“你太执着于‘具象’了。”墨魂将一杯墨茶推到他面前,“画者,画心也。真正的好画,不在于形似,而在于神似。你要画的不是皇子的容貌,而是他眼中的那份不甘,那份对家国的眷恋。”
沈砚之闭目沉思,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先帝的教诲、同僚的情谊、百姓的期盼……这些记忆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再次提笔,这次没有刻意勾勒皇子的轮廓,而是任由笔墨在纸上流淌。黑色的线条扭曲、缠绕,最终化作一只浴火的凤凰,凤凰的翅尖沾着几点赭红,似血似霞。
“这是……”墨魂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是故国的魂。”沈砚之轻声说,“它或许会覆灭,但那份不甘与眷恋,会永远留在世人心中。”
画作完成的瞬间,画阁突然剧烈摇晃,悬挂的画作纷纷化作墨蝶,围绕着沈砚之翩翩起舞。他腕间的印记彻底消失,古砚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将他包裹其中。
四
再次睁开眼时,沈砚之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陌生的画斋前。街上人声鼎沸,孩童提着花灯穿梭其间,一派太平景象。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不再是魂魄的半透明状态,而是有了真实的温度。
画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熟悉的磨墨声。沈砚之推门而入,只见墨魂正坐在案前,为一幅新的画作题字。她抬眸一笑,眼底的墨色温柔了许多:“你终于挣脱了执念,重获新生。”
原来,当他画出“故国之魂”的那一刻,便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古砚耗尽神力,将他的魂魄送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让他有机会重新开始。
沈砚之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画笔,蘸了蘸墨汁。这一次,他不再执着于画尽世间万物,而是随心而动,在宣纸上画下一道蜿蜒的墨痕。墨痕落地,化作一条游龙,在纸上盘旋飞舞,最终定格成砚底的纹样。
“往后,你我相伴,以墨为媒,以魂为引,画尽人间百态,如何?”墨魂轻声问道。
沈砚之点头,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芒。窗外,月光如练,洒在宣纸上,与墨色交融,晕开一片朦胧。他知道,开始了。
梦中残阳如初照对影如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