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着清晨的白雾走进天守阁,窗前斜倚着一道鹤纹和服的背影。衣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腰侧,他下意识蹙眉,走近了,刚要开口,少年微微扭头,半张脸对着他。
“主。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少年说了什么。
他欠身,恭敬道:“恭喜主人。”
令他展颜的笑声在上方响起,两只手托在他胳膊下面,他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体,胸腔涌起一股强烈的喜悦之情,又仿佛隔了层什么。
雾越来越浓了,自天边弥漫到窗前,少年半张脸裹在氤氲的青黄的晨光里,他突然看不清对面的表情,只看到那张形状优美的嘴唇一张一合。
“长谷部……这么些年……我的爱物。”
……
朦胧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压切长谷部眼前一片模糊,昏黄的光晕将他整个刃拢住,迷迷糊糊中,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
“……我早说……”
“……小声……”
“长谷部……”
压切长谷部朝里侧翻了个身,声音戛然而止,四周终于安静下来,阳光也没有那么强烈了,他皱着眉又睡过去。
听着压切长谷部逐渐平缓的呼吸声,烛台切光忠和歌仙兼定对视一眼,两刃轻手轻脚地走到院中。
“我都说了出来聊。”歌仙兼定压低声音,埋怨他。
“抱歉,”烛台切光忠毫无歉意地笑道,“平常别着的那支簪子掉到了椅子下,费了些时间。”
“真是搞不懂你。”歌仙兼定摇摇头,不想在这种事上多做纠缠,“长谷部昨晚怕是没睡好。”
“我来这座本丸的时间也不算短,不过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你,”烛台切光忠道,“我从来没有问过,长谷部和他之前的主人到底有什么旧怨?”
歌仙兼定蹙眉:“具体的我并不知情,只知道长谷部和另一些刃是从一处等级十分高的本丸分过来的,至于其他事……审神者不问,我自然不会多嘴。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三日月?”
明摆着啊。
烛台切光忠看着歌仙兼定。
“……”歌仙兼定扶额,“……不论长谷部,你看上去已经想好了。”
“当然。”烛台切光忠颔首,“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他问,“你呢?”
“我?”一阵风从廊中穿过,堆积在廊下的樱花花瓣打着卷飘到院中,歌仙兼定沉吟半晌,“……散りぬべき時知りてこそ 世の中の花も花なれ人も人なれ。”
又风雅?烛台切光忠不懂和歌。
歌仙兼定道:“这是伽罗奢夫人的辞世之诗,知散方为花,知逝方为人。正因为生命终将逝去,一切皆归尘土,才会明白存在的意义。”
“哦。”烛台切光忠双臂环胸,“那么,我也想起一首辞世诗。”
他朝天上颔首:“我的原主,伊达政宗公。”
“曇りなき心の月を先立てて 浮世の闇を照してぞ行く。正因浮世晦暗,才要高举心中之月,一往无前。”
-
Zzz……
呼……呼……
时值正午,太阳慢吞吞从东边往西移了一个早上,带着温度的阳光透过窗棂,不偏不倚地照在胸口正一起一伏的小蘑菇的脸上。
梦中,小蘑菇终于寻觅到一片灵力充沛的土地,刚要欢天喜地把自己种进去,眼前突然亮起白光,接着,整只菇的灵魂要被吸出一般,意识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眼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灵土离自己越来越远,小蘑菇急了,连忙挣扎起来。
刚一蹬左腿,左边便响起一声困倦的“唔”,动动右胳膊,右边又有人“哼”了一声。
“……”
意识逐渐拉回,小蘑菇眉头一皱,慢慢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片木制的天花板,完全陌生的天花板。
小蘑菇愣住了。
小蘑菇“腾”地一下坐起,身旁随即响起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胳膊被一只柔软的掌心犹犹豫豫地握住。咔、咔、咔,小蘑菇僵硬扭头,一个白头发人类小孩子撑着床面,睡眼惺忪地看着它。
啊——!啊,嗯?
对了,是、是昨天那个!
记忆涌入小蘑菇刚睡醒的脑袋,此刻它才正式回过神。
它被这群人类捉住了呀!
“抱、抱歉,”白头发小孩子,小蘑菇想起对方似乎叫“退”。视线对上的瞬间,对方脸色变白,怯怯地松开手,道,“您、您身上的灵力,很、很舒服,所、所以昨晚……”
小孩子右边的眼睛被散落的发丝盖住,那只露在外面的金色的左眼,在小蘑菇愣愣的注视下沁出泪滴。
——诶、诶诶诶?!!
怎、怎怎怎——怎么哭了?!
小蘑菇顿时懵住了,下意识伸出手胡乱地摸到五虎退脸上,将对方脸颊上晶莹的泪擦掉。
擦完了把手收回来,见对方不掉泪了,小蘑菇松了口气,五虎退却彻底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蘑菇大人。
早早起来的药研藤四郎跪坐在小茶桌前,他安静地喝茶,这边的动静完全收入他眼底。
药研藤四郎起身走过来,伸手将蘑菇付丧神扶起来,温声说一起去厨房用餐,烛台切先生也就是昨天的那位眼罩男早就做好了只等大驾云云,总之哄得小蘑菇忘掉眼泪事件,打算走到外面先行呼吸新鲜空气,一只脚刚迈出去,便被在院子里独自玩耍的小老虎兴奋地缠住。
日向正宗也醒了,正在一旁换衣服,五虎退伸手拉了拉返回床褥前的药研藤四郎的衣角,说:“我刚才……不是哭。”
是聊到很晚才睡……因困倦而流的生理性泪水。
药研藤四郎点头:“我知道。”
五虎退仰起脸,语气雀跃起来,又有些害羞:“……他、他很好,我喜欢他。”
药研藤四郎蹲下来,将手轻轻放在粟田口家性格最内向的小短刀头上:“我知道。”
换好衣服的日向正宗撑着脸,笑了起来。
-
“唔。”蘑菇坐在长桌的上端,“……这个是?”
在它下首的烛台切光忠快速答道:“这是青菜粥,用青菜碎和大米熬制而成。”
“唔……”
那个,它当然知道这是青菜和大米熬的粥啦,只是说……
“不合您的胃口吗?”歌仙兼定道,“昨天忘记询问,化作付丧神后,您的饮食习惯是同人类相近,还是保有作为蘑菇时的习惯呢?”
早餐,不,午餐,是歌仙兼定提议的。本丸存粮本就稀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再怎么想做大餐也没法凭空变出来,还是只能做些平常吃的青菜粥青菜饼之类的。
他昨日观察这位蘑菇付丧神,并不是不好说话的样子,与其猜测对方心思,又囿于现实而不得不继续青菜开会,不如干脆像往常那样,然后直接询问对方就好了。
歌仙兼定微微一笑。
烛台切倒是不想青菜想鸡汤,但蘑菇吃得下鸡吗?鸡又从哪儿来?
“这个……”小蘑菇犹犹豫豫着说,“差、差不多吧。”
“嘛。”落座下方的三日月宗近缓缓开口,“哈哈,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位大人的事呢,蘑菇付丧神,真是罕见啊。”
好吧。小蘑菇开始了。
“我成为付丧神的时候,种在一块儿的蘑菇倒是不少,但身边并没有同类。我自己去各处走,尝试过人类的食物,味道有些奇怪,我还是更喜欢土壤和灵力。”
它下意识地晃晃伞盖,却只有白色的发丝在脸上拂来拂去,痒痒的。
“不过,不是因为同类的关系,蔬菜啊什么的。我和青菜熟悉,但严格讲,不算是一起的,我是真菌,青菜是植物,只有真菌我肯定是不吃的。”
“哈哈哈,”三日月宗近笑着点头,“记住了。”
长桌安静下来,再没有人类开口。小蘑菇握住勺子,有些生疏地舀起一勺青菜粥。
稠滑的液体包裹着软软的被煮烂的米粒,十分顺畅地从舌尖滑到喉咙,青菜被切得很碎,但仍然保持着脆爽。米粥的清香增添上青菜的草香,又多了一份口感,这里的人类的厨艺真不错啊。
在这世上已逾百年,但小蘑菇记性很好,为数不多吃过的那些人类食物他都牢牢记得。比如有次它好奇,跟着人类打仗的队伍走,偷偷尝了一口饭团,又干又硬,很难吃;再比如有次去了吉原,晚上太密太挤,人类的脚踩在地上跟鼓点似的,小蘑菇怕被谁一脚踩成蘑菇饼,忙变成人身,遇到在那里开店的好心人类妇女,还请他喝了杯人类最爱的酒,比水难喝多了。
总之,这碗青菜粥在它菇生的人类食物里,算是名列前茅的美味了。
不错,不错。
小蘑菇吃下第一口,身边响起零星的陶瓷勺子和陶瓷碗碰撞的声音。那个褐色头发的人类没有来,下首来的六个人类男子穿着和服,吃得十分斯文,没有吸溜声。
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了。太阳晒得院子中无树枝遮挡之处泛着白光,也分了一碗白粥的小老虎吃饱喝足,咬着小蘑菇的裤脚要一起去玩,小蘑菇皱巴着脸,实在不想晒大太阳,去树荫下种蘑菇倒还可以。
五虎退红着脸走过来,将淘气的小老虎抱到胸前,小老虎四只爪在空中扑腾,药研藤四郎也走到小蘑菇旁边。
“蘑菇大人。”
小蘑菇看他,眨眨眼睛。
“就像您看到的,本丸地处偏僻,占地广阔,只有我们几个,平日里空荡荡的。您喜欢这里的灵土的话,如果不介意,留下来住几日也不错。”
唔……
小蘑菇迟疑着慢慢点头。
它倒是……怎么说,最可疑的点在于,这群人类的接受速度也太快了吧。
付丧神什么的,这种民俗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东西,也算是妖怪的一种,这些人居然毫无负担地笑着接受掉了吗?
难不成……有什么后手等着他?
“……蘑菇大人,蘑菇大人。”
叫了好几声,对方终于回神,一双银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药研藤四郎失笑,说正题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称呼?“……蘑、蘑菇大人?”
蘑菇大人?虽然说大家确实都在叫蘑菇大人,但是怎么说,不叫他药研藤四郎,而总是叫他“短刀”“短刀”……怎么想都有些别扭吧?
“我是药研藤四郎,「药研」就是我的名字,您的名字是什么呢?”
……名字。
小蘑菇咬住下唇。
名字的话,当然就是蘑菇啊。蘑菇不叫蘑菇,还能叫什么啊?
记忆像翻书页似的在脑中哗哗作响,小蘑菇想着以前他遇到的那些付丧神,似乎……确实如此。大家都是有名字的。
那把给它指路菜市场的三味线是吉原初代太夫的爱物,从秃到振袖新造再到太夫,身边人来来往往,只有那把三味线从未变过。因为被这样珍惜的心情浸润,百年后,世上有了名为「首芳」的三味线付丧神。
但是蘑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人类呀。
想了想,它说:“那就叫我九九吧。”
器物得百年,化作付丧神。九十九髪为白发,白发一样漫长的岁月流逝近百年,付丧神也被称为“九十九神”。
药研藤四郎点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九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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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