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止欢怔在原地,那一刹血液比浇在身上的雨水还凉。
“为什么······”他抖着唇,吐出的话语几乎淹没在大雨滂沱中。
他想问,为什么名额够了,晏行歌还要逼他们自相残杀。
晏行歌没回答,黑黝黝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对刚从百人厮杀中存活下来的兄妹。
静默在雨声中弥漫,直到晏停绪拔出腰间匕首,果断地往自己脖颈处抹去。
“当~”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传荡开,一枚袖箭击落晏停绪手中断刃,晏行歌缓缓放下手,清雅的面孔上满是百无聊赖。
“无趣。”他垂下眼眸,转过身,望向高台上神色无悲无喜的父亲,偏了偏头,“这算通过了吗?”
身处高位的晏家家主挥手,旁边有家老高声宣布,“晏家第三百六十七届族内比斗结束,获胜者前往宗祠入谱!”
自此以后,他们的名字正式上了晏家进族谱,享受来自千年世家难以估量的资源倾斜。
晏行歌弯了弯唇,心底一片虚无。
晏止欢激动地抱住妹妹,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可以活下来了,娘也能活下来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对未来的希望,越是身处这座宅院,越感受其庞大能量,血女庭的种种都将成为过去,这里将是他新的起点!
其余过关者神色各异,而比斗场内尚且存活的失败者无不面色惨白,对于还处于青葱岁月的少年来说,囚禁放血致死的结局已然一眼能望到底。
胜者锦衣华裳、被家族精心培养,败者余生尽毁、沦落为绘制咒文的血样储备。
被众星拱月的家主侧过身,露出通往宗祠的大门,原本被高大身影挡住的光氤氲挥洒,混合着雨水蜿蜒顺着漫长台阶倾泻而下。
拾阶而上的少年们三三两两,面容与屋檐下看客般的叔伯渐渐重合,他们本就血脉相连,如今愈加相似。
晏行歌走在最前端,纵使冷雨浇彻,亦挺拔矜骄。
场下同龄人仰望着他琼林玉树的背影,无不心生艳羡。
无趣、无趣、无趣。
十五岁的晏行歌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聆听帘幕后信徒祈祷,神识关注到其他教士谎话连篇,只觉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昏昏欲睡地听完最后一名信徒祷告,给出些似是而非的“指引”后,晏行歌理了理衣袍,掀开帘幕,准备下值。
敏锐的听力忽然捕捉到啜泣,将神识往外探出些许,便见一妇人抱着孩子哭泣着将手抵在门边。
门童厌烦地让她松手,妇人死死扒住门框,哀求道:“求求您,求求您救救这个孩子,神明保佑,神明保佑啊!”
门童打量着妇人身上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衫,不耐烦道:“歇业了歇业了,神尊也要休息的,明天再来吧。”
说罢便重重拉上门,任由门板夹住妇人粗糙的手,但任凭他用多大劲,那双手被挤压到红肿、流血,都不曾松开,门外妇人的哭泣痛苦而压抑,似乎害怕大声哭嚎会惊扰此间神明。
“求求师父,发发善心。”乡野村妇,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翻来覆去只说着同一句话,执拗地不肯让大门关上,好像门后承载了最后的希望。
“你他妈······”门童刚骂出声,便被一席衣袖挡住了口,怔愣中侧头,瞧见一张松风水月的脸,小小年纪便可窥见未来的绝代风华。
晏行歌浅笑着打开门,将那妇人扶起,垂眸打量她怀中不知何因痛苦皱眉的稚童,轻声吩咐道:“去拿些药来。”
门童怔住,迟疑道:“可那都是珍贵的······”他目光不屑又快速地瞥了眼看起来穷困的母子俩,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那妇人将头垂得更低,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晏行歌一记眼刀扫去,门童不敢造次,他虽不知眼前小公子的具体身份,但观其服饰,在观中地位应当不低。
待门童远去,晏行歌稍稍卸下贵公子包袱,站姿也变得懒散许多,挑挑眉,“这儿只是家新开的庙宇,你们为什么想来此参拜?”
妇人在他面前根本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应声:“大家都说这儿灵,特别是丸药,县太爷家的痨病鬼,吃了后多年的疼痛没了,身子也爽利了。”
东域寺庙道观如雨后春笋,民众主打哪个灵信哪个,晏家也是看中这一点,运作了几家庙堂,想暗暗扩展在民间的影响力。
又因本域不养闲神,想站稳脚跟还得做出点实事。
像晏行歌待的这家庙,靠一味稀奇丸药发家,主要成分来自南域的一种植物,主要作用是止咳镇痛,就是用多了容易成瘾。
“可是你们买不起。”晏行歌知道这玩意儿成本价低得跟厕纸差不多,奈何晏家为了把控数量,将其炒成天价。
妇人抽泣了声,然后紧紧捂住嘴巴,生怕哭声惹怒了面前看似好说话的小公子,只能抖动着肩,绝望到极致,压抑到极致。
晏行歌将一切尽收眼底,想起自己今年的任务指标,弯了弯唇,眼睛黑沉,轻声诱哄道:“庙里可将丸药赊给你,但这孩子需要侍奉神明大人二十年。”
“就当是——为你们家积攒福报了。”
妇人身子剧烈震颤,抱住孩子的手更加紧了,生怕对面人直接强抢。
“总比他病死在这儿强不是么。”
晏行歌当然不会动手,因为没必要。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直到门童捧着精致的木匣走近,匣内是打造精巧的瓷瓶。
妇人才嗫嚅着说,“我们家,我们家是清白身,不卖身为奴。”
晏行歌伸手探入匣内,两指捏住细长瓶身将其取出,在妇人面前晃了晃,“这可不是卖身于凡俗人家,是卖给仙人。”
“你可以打听打听,县太爷花了多少才购得一颗?”
妇人当然打听过,她也知道自己家买不起,可这不是、这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吗,他们也只是普通人啊!面对重大疾病,他们只能求神拜佛,祈求老天开眼,给条活路。
边上门童是个机灵的,见面前的大人物极力游说,连忙帮腔道:“先做学徒,出师后有月钱,越往上爬奉银越高。像我,也是被家里卖来的,现在月钱有十银了!”
妇人身躯一震,猛然抬头看向不过舞勺之年的门童,急切道:“当真?真的有十银?”
“千真万确!”门童笑嘻嘻道:“你家子侄里若有年岁差不多的,也可介绍过来,介绍一人拿一银呢。”
妇人连连应下,当即喜笑颜开地同意了这桩买卖,门童取来契约,双方按下手印,丸药被喂到孩童嘴中,双方都觉满意。
片刻后,孩子痛苦表情褪去,沉沉在妇人臂弯中睡去,后者自然是千恩万谢,一想到要将孩子留在庙堂,又是万般不舍。
负责登记的人笑呵呵道;“逢年过节还是能回家看看的,到时候这孩子带着月银孝敬您,可不比外头找不着活儿干的地痞强太多?”
妇人连连称是,感慨着自家孩子因祸得福,大病得治还谋得一份差事,回头可得将这好去处给乡里乡亲介绍介绍。
于是她又追问介绍人得银钱的具体细则,直听得眉开眼笑,恨不得回去就将认识人家的孩子都招来。
晏行歌确定这人头记在自己绩效里就离开了,那门童关上大门后仍跟随其后,想跟贵人套套近乎,他也没驱逐。
刚巧,他现在想找人说说话,“你知道扩大影响力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门童茫然,他的层级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是人啊。”晏行歌感慨,“我们可不是北域那群几天就没一座城的衰仔,东域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想想庙宇的运作秩序,他只觉细思极恐,若有一天,出现座全民信服的大庙,抑或全国都供奉的真仙,那岂不是可以操控天下人的思想,叫百姓们唯命是从?
很巧,叶氏也这么想。
此刻的叶家也在探索扩大自身影响力的各类方式。
大人们争执不休,坐在堂下的年轻人也在窃窃私语,像这种非机密会议,叶家是鼓励子弟多多观摩学习的。
“阿酌,你怎么看?”刚及冠的叶无且悄悄问边上妹妹。
叶酌把玩着果盘旁的银刀,刀片在指间轻盈旋转,锋刃沿着林檎光滑表面游走,果皮一圈圈蜿蜒垂下,宛若赤绸。
叶大小姐神态轻松,随口道:“下个月不是要春种了嘛,多打点好用的农具便宜卖或者租给农户,让炼器坊别整天锻剑锻刀,多搞搞民生。”
叶无且倒抽口气,压低声音,“你可真敢想,炼器坊里的可都是大师,叫他们打造农具,也不怕人家找你拼了。”
“这有什么?”叶酌欣赏着自己削得珠圆玉润的林檎,“咔嚓”一口咬下,“说白了都是打铁的,谁比谁高贵了,百姓需要啥我叶家炼器坊就造啥。”
“啪!”争论不休的主桌上一记重拍,吓得叶酌一噎,努力将喉间果肉咽下,只见父亲满目惊喜地盯向自己这边。
不是吧?这都能注意到?自己只不过想到啥就说啥,没必要计较吧?
她也知道方才的话只能私底下说说,根本不可能放入政令候选,族内那群老顽固们心高气傲,才不会听年轻人的想法。
金钗之年的叶酌眼里,锻造农具跟铸神兵没啥区别,咱就说,一个打铁匠,能别给自己加那么多戏,锻造出来的器具有何意义是使用它的人定义的,不是咱给它贴标签,它就生来有高低贵贱。
“阿酌,说得好!”叶父,也就是当今的震木王,笑容爽朗,思想开放,就是有时候丝毫不顾及族内保守派的死活跟承受能力。
“就这么定了,炼器坊分出一半人力,暂停手中兵刃制造,打造农机具。王府出资一百金,用于奖励设计出优秀农机具的炼器师!”
也不太顾及激进派的心脏强度,因为他激进的方式总是别具一格。
面对同族们的灼灼目光,叶酌捂脸,救命啊,她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林檎=苹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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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