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逍遥 第57章 护你一世无忧（1）

莲池畔，流水淙淙，冷香浮动。

白浅自打醒来头一回坐在了师父下首，那不过一步之遥，恍若远隔山海。

深秋的入夜到底是清寒了些，往日里沁凉的池水今日好像也格外寒气重一些，直自后背传进心口，冻得人指尖都是冷的。

师父说，生为神族，历劫飞升是再寻常不过的，有的历的是天劫，要受雷火之苦，有的历的是情劫，要受诛心之苦。

师父说，她飞升上神时历的是情劫，她与夜华便是那时相识的，阿离亦是她那时生下的孩儿。

师父说，神族仙生漫长，历劫是必不可免的，既是已然飞升，劫数便也过了，无需再放在心上，若是执拗介怀着，反倒失了历劫的初衷。

师父说，他先前不答应与她成亲，并非因为阿离同夜华，只是怕她没有瞧清自己的心意。

师父说，她若是不想过来便无需过来，待恢复了记忆再见阿离也不迟。

……

可她还是想过来看看……

原来她都已有了那么大的孩儿……

原来她与那个陌生得恍如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君，竟是已有了孩儿……

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她……

若是她早些知道……

手臂被摇了一下，她恍然回过神来，一声软糯的“娘亲～”直撞得人心底又冷又疼，她偏头垂下眼，小团子正捏着糕送过来，懂事的说着让她多吃一点……

她过来时便好好的瞧过他了，他生得不大像她，眉眼间倒是与夜华君有些相像，自然也是同师父有些像的。

她忽然便想到她同师父的孩儿定是也会生得这般好看，才堪堪一动念便是心如刀绞，全身都是痛的。

其实若不是师父说，她当真是不会相信这是她的孩儿……

阿离伸着小手给娘亲送糕娘亲也不接，还又这般盯着他出神，就像看着不认识的人，看得他都有点害怕了，他转过头看着父君，垮着小脸问，“父君，娘亲要何时才能记起阿离？”

夜华夹着去了刺的鱼肉添进阿离碗里，并未抬眼，只笑得温柔，柔声的应，“待你娘亲的身子恢复好了，便能记起阿离了。”

阿离呆呆的眨巴一下眼睛，连忙攥起筷子夹上父君添到他碗里的鱼肉送到娘亲碗里，再抬起头看着娘亲，想着娘亲定是瘦了，却瞧见娘亲除了面色很差，好像也没有瘦呢～

娘亲自打坐下来便什么都没有吃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吃的不合娘亲的胃口，他再够上一块搁在远处的糕添进娘亲碗里，又将远处娘亲够不到的菜一样一样的往娘亲碗里添，一边小手忙活着，一边小大人似的嘱咐，“娘亲你多吃点，多吃点才能好得快，才能早日认得阿离～”

白浅垂眼看着被堆满的碗，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口中也是苦的，嫩生生的小手捏着糕往她嘴边送过来，她抬手接下往日里怎样都吃不腻的桃花糕搁回碟子里，再看向软糯的小团子，吃力的牵了嘴角，歇了几瞬才艰涩的动了唇，“娘亲有些倦了，阿离自己吃。”

阿离张着小嘴眨巴眨巴眼睛，连忙拱起来扶上娘亲的胳膊，“那阿离扶娘亲回去歇着！”

娘亲有些重他怕扶不稳，便又着急的唤上一声，“父君～你快过来扶着娘亲～”

白浅已是迈出一步，蓦地皱了眉，余光里瞥见一抹玄色起了身，她下意识便收了手，好在他也没有当真过来扶她，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

四下里静得只有莲池里的流水潺潺不息，她脚下似坠了大石头一般沉，步子却片刻未拖沓。

她是真的累了，从未有过的身心俱疲，只想早些寻个清净的地方一个人静一静……

迎面吹来的夜风有些冷，吹得眼睛发酸，她知道师父一直在看着她，她却始终未敢看师父一眼，只怕一不小心便忍不住了……

这几日她已是住惯了桃林，拐过石桥却忽地怔了一下，而后转了脚步，往司音的院子去了。

昆仑虚的夜向来宁静，今日更是静得连浅淡的月色都是惨白的，小团子一路上问了她几回累不累要不要歇歇，身后的夜华君倒是安静，只是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无端听得人心生厌烦。

她在院外停住脚步，“就送到这吧。”顿了一息才低下头看向身侧的小团子，不着痕迹的躲开被小团子抓着的手，费力牵了嘴角，语气也尽量放得柔和，“不早了，你同你父君也早点回九重天去吧。”

阿离仰着小脑袋瞅着娘亲，呆呆的咧着小嘴，没大听懂娘亲的话，“娘亲不随阿离和父君一道回九重天么？”

白浅微怔了一下，恍然便想起那日在大殿，夜华说他与她做的画还未画完……

她皱了下眉，拂过周身的淡淡夜风似是寒意更甚，小团子紧紧的将她望着在等着她回话，白嫩的小脸上满是期盼，她扯了扯嘴角，“我就不去了。”

阿离愣愣的瞅了娘亲一会儿，忽地撇了小嘴，糯糯的小嗓音也闷闷的，“娘亲是不是在怪阿离没有早点过来看娘亲？”

话这般问着，小嘴撇得更厉害，眼里也含了一包泪，哇的一下哭出了声，一边哭着一边委委屈屈的扯着嗓子问，“娘亲不记得阿离了，娘亲是不是不想要阿离了？”

小团子竟是说哭就哭，这夜里本就寂静，便也显得这哭声响亮得震耳朵，她那会儿过来时这小团子便一把抱住她的腿哭过一场了，委实让人头疼，饶是她方才见过了这种阵仗，现下也还是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且这小团子当真是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她连忙伸手想要给他抹一抹小脸，又实在不知该如何着手才好，只没辙的哄着，“诶，别，别哭，你别哭啊～”

这软着嗓子的话音儿方落，小团子反倒哭得厉害，哭声竟也是更响亮了，她犯难的僵着身子正愁得头疼愈甚，忽听夜华君不轻不重的唤了一声，“阿离。”

震耳朵的哭声陡然小得只剩可怜兮兮的抽噎，她不觉松了口气，头一回觉着这夜华君好像也不是那般碍眼～

夜华君蹲下身将小团子往跟前带了带，一边给团子抹着小脸，一边柔声的哄道，“你娘亲怎么会不想要你，你娘亲的屋子太小，睡不下我们三个人……”

她暗暗抽了抽嘴角，还没来得及腹诽一句便瞧见小团子仰起小脑袋朝她看过，她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接着便听见夜华君又道，“你留下来照顾你娘亲，父君明日一早便过来看你同娘亲。”

她蓦地一噎，正想道上一句不必，小团子已是又转着小脑袋朝她看过来，瞧着可怜的小模样便像随时都能哇的嚎上一嗓子，她干巴巴的扯了扯嘴角，只觉脑仁儿一跳一跳的疼……

小团子抽抽搭搭的点了头，小大人似的与他父君保证着说定是会照顾好她，夜华君似是笑着应了一声，又给团子抹了把脸，起身却朝她转了步子，她蓦地紧了眉，下意识便退了一步。

夜华脚步一顿，垂眼间掩下了眸中的痛楚，亦将苦涩悉数咽下，待抬眼时已又是柔柔笑着，只是未再近前，柔声的道，“阿离很好带，你只要夜里帮他盖盖被子便好。”

她对他的防备他看得清楚，她眼中的冷漠，甚至厌恶，他亦看得清楚，他本不想这个时候将阿离带过来见她，可若是再迟，只怕当真晚了……

从前的事，他既盼着她记起，又怕她记起，好在她看到阿离也未想起什么，眼下将阿离留在她身边，他便还能有机会同她慢慢的相处……

白浅点头应下，本以为他会再做纠缠，却未想他竟当真只是嘱咐一句便转身走了。

他今日将阿离带过来，她自然也能猜的出他的用意，只是现下这般……倒好像当真只是如他所说，阿离哭闹着要见娘亲……

阿离仰着小脑袋瞅着娘亲，想来娘亲定是舍不得父君，父君都走得没影儿了娘亲还在看着父君，但这外头有些冷呢，娘亲可莫要着凉了才好～

他伸手拉上娘亲的手摇一摇，“娘亲～你是不是舍不得父君？父君明日一早便过来了，我们进屋去吧。”

他还要好好的给娘亲讲一讲从前的事呢，父君说，多给娘亲讲讲从前的事，娘亲便能早日想起来了！

白浅望着空茫的夜色，不觉便有些出神，团子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不禁狠狠的抽了抽嘴角，接着便又是一阵头疼，心底里亦隐痛更甚……

……

如水的月色落进窗里，恍若在窗格上裹了一层白霜，她倚坐在床头伸手拽上被子为团子掖好被角，又轻轻拍了拍睡熟的小团子，悄然起身。

外头已是夜色深重，这似有若无的夜风便也好像寒得彻骨了，她还是头一回发觉，昆仑虚的夜竟是如此的清寒。

团子当真如夜华所说，是极好带的，不哭也不闹，乖巧的紧，只是小嘴委实絮叨了些，喋喋不休的与她说了许多她从前的事……

她同他父君是在凡间相识，因她救了他父君，他父君要报恩，她便让他父君以身相许，而后便有了他……

她同她父君的感情甚好，从未吵过架，没有爱恨情仇，只有蜜里调油，四海八荒的小仙都羡慕的不得了……

她从前常常去九重天小住，几日见不到他父君便想他父君想得夜里偷偷跑去找他父君……

他同他父君也会常常随她回青丘小住，她最喜欢吃他父君亲手煮的饭，最喜欢他父君给她作画。她喜欢去凡间听戏，他父君便会带着他同她去凡间游玩上几日。

前阵子她同他父君还说要给他添个小弟弟和小妹妹……

还有许多，她记不大清，只是听得头疼欲裂……

……

折颜同白真一路行来，白浅正低着头自院中往外走，不过一晚上的光景，整个人便瞧着憔悴了许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们都快近前了她竟是还未察觉出来。

自对面行来的另一道身影亦是低着头，这般瞧着这师徒俩倒是一个模样。

又行近几步，那一个模样的师徒俩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白浅只往墨渊那瞥了一眼便朝这边看了过来，折颜暗叹了叹，缓和笑道，“你四哥不放心你，非要过来瞧瞧。”

他们此行过来一是来为小五解惑，二也确是因真真不放心，可不放心的又何止真真一个～

他往自家兄弟那望了一眼，不禁又叹了一叹，转而笑道，“去我那坐坐？”

墨渊负着手，默了片刻才收回目光看向对面，淡淡的弯了嘴角，“我去取坛好酒。”

白浅慌乱的攥着手，听着师父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才松了口气，抬起头去追寻那抹背影时眼里却映了泛红的水光……

她有许多事想要问四哥，有些事……她不想让师父听到……

折颜的院子委实有些远，她耐着性子总算进了门，却又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白真拆开个酒坛子回身递给妹子，“喝口酒暖暖身子。”

她接过小酒坛抿上一大口，灼辣的酒水入喉好像才添了丝暖意，木着身子坐到矮榻边，捞着酒坛子又抿上一大口，才慢慢抬了眼，许是这酒喝得急了便有些呛人，连带得眼眶也热了，涩哑的唤了一声，“四哥……”，后话却还是难以出口，好在四哥并未等她问下去便先接了话……

“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白真在小几另一旁落座，也拈了坛酒嘬上一口，轻叹了叹，缓缓续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便从头开始说起吧。”

“你五万岁那年…………”

折颜拎着酒坛子踱到窗边，笑叹着嘬了口酒，这一日，终究还是躲不过。

……

桃林里起了风，吹得落花扫过衣摆，他言要去取酒，却不知不觉走到了此处，负着手站了许久，缓步迈进屋子。

……

白浅听着那些任她如何猜想也料想不到的往事，不知喝了多少坛酒，原本打算问清了过往便回去照看团子，却浑浑噩噩的走到了桃林，待抬眼时已是能远远的瞧见那座素朴又雅致的小屋子……

她恍然怔住，脚下亦是一僵，许是适才喝的那些酒后劲儿实在大了些，这会儿便觉得全身都失了力气，再迈不动一步。

四下里静得让人心中生寒，她透过稀疏的花枝隐约瞧得见那屋子里没有半点光亮，笼着浅淡的月华，竟是陌生得让人有些认不出。

师父不在，自然是没烛火的……

头顶的花枝一阵扑簌，这风何时竟也能吹得人站不稳了。

她踉跄着伸手扶上树干，又索性倚着老树跌坐在地上，原来她以为的九万年，并非如她所想……

……

他未燃烛火，只枯坐在榻边，慢慢抚上身侧她常常赖在他身边的位置，不经意看的出神，不经意将那些往事看了一遍又一遍……

卷着桃花香的夜风吹进窗里，像极了她的气息，他极轻柔的弯了嘴角，手上却是一顿，抬眼望向屋外。

……

她抱着膝靠坐树下缩成一小团，颊边满是湿凉。

四哥与她说了许多，她能记住的却好像只有那一两桩事……

师父为她挡了天劫……

师父以元神生祭了东皇钟……

她剜心取血等着师父……

等了整整七万年……

四哥说，先前是她自己要与夜华成亲的，可她明明等了师父整整七万年，又为何要去同旁人成亲？

她好不容易才将师父等回来了，又怎会舍得离了昆仑虚，去同旁人成亲……

眼前满地的花瓣模糊得只剩一片桃色，她使尽全身的修为抬手布下个仙障，身子也被带得半撑着摔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

原来从前她那样混账，原来她累得师父吃尽了苦头，原来她不止历过情劫，还同旁人有了孩子，原来师父一直不愿同她成亲……

她怔了一下，脊背起伏得更厉害，压抑已久的细弱哭音忽地放了声，就在几个时辰前，师父还特意告诉过她，他一直没有答应同她成亲并非因为阿离，更不是因为夜华。

她怎能如此想师父，她该清楚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师父都是不会嫌弃她的，可是，可是她如何配得上师父，她一个历过情劫，还同旁人生了孩子的女神仙，如何配得上那般光风霁月的师父，又如何受的起师父的深情厚意……

她哭得撕心裂肺，似个小娃娃一般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恍若要将心中的悔恨跟痛楚尽数都哭出来。

她以为她将自己圈在这隔了视线亦隔了音的仙障里，便不会有人看到她这幅不争气的模样，更不会有人能寻到她，却不知她如今这一身修为源自何处，更不知她使劲全力布下的仙障，在他眼里如同虚设……

向来幽静的桃林，今夜的风好像格外多一些，听得人心底隐痛的花枝扑簌被小狐狸的哭声淹没，他不远不近的站在一株老树下紧敛着眉，静默良久，拂手幻了琴。

她瘫坐在地上哭得精疲力尽，泪水似都流尽了，只剩低低的哽咽，却忽地一怔，恍惚像是听到了琴声。

她茫然抬起头，透过模糊不清的水雾只能瞧见一片隔绝了视线的仙障，她定定的望了一会儿，垂下眼时便又有泪水悄然滑落，她特意在仙障上施了隔音的术法，又怎会听到琴声，又怎会听到师父的琴声……

定是她太想师父了，想得心底里被碾碎了一般的疼，想得身体里每一寸都是疼的……

仙障里静得让人心寒，师父的琴声却清晰的好像近在耳边，平和又宁静，听得心底里也慢慢的踏实了，她拿手背胡乱抹了下脸，撑起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老树上，贪恋的阖了眼……

师父此时在做什么？可是已取了好酒去了折颜那？

她一晚上都没有看过师父，师父是不是很难过……

他始终偏着头看着树下的小十七，眉宇间俱是深沉的疼惜，指下的琴音却和缓亦温柔，是宁心安神的曲子。

掌乐之神的琴音，连躁动的夜风都安然化去，直到她睡得熟了才停了琴音，缓步近前。

月色下的小脸白得让人心底钝痛，便是睡熟了也在皱着眉，湿润的睫毛上还洇着泪珠，他眉间的折痕又深了一分，脱下外袍与她盖好，揽着缩成一团的小身子抱起身，动作轻柔得似是护着易碎的珍宝。

怀中的人儿呢喃了一声师父，小手攥上他的衣襟往他怀里缩了一下，他轻叹着紧了紧手臂，脚下的步子也快了几分，阔步迈进屋子，燃了烛火，轻手将沾了一身寒凉的小身子放到床上去睡，才堪堪收回手欲为她盖盖被子，却一下子被冰凉的小手抓住了手……

“师父！～”她呓语着喊了一声，抓着他的手往小脸上枕，接着便是一声又一声的喃喃着师父，像极了当年他自瑶光的水牢里将她带回来的模样……

他扶着歪在掌心里的小脑袋睡回枕上，一手由着她攥着枕着，一手拉过被子仔细与她盖好，指腹慢慢抚去小脸上的泪痕，再覆上柔弱的脊背轻轻拍着，嗓音轻低得与叹息无异，“不怕了，师父护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