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湖边停下,他们现在远离公路,除了车灯所及,周围是一片漆黑。
曲江白和莫竹都没有说话,弄得后座的人也有些紧张,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到……到了吗?”
“嗯。”曲江白应了一声,“你沿湖向北走一段,可以看见一个小码头,有船接应你,直接回基地汇报情况。”
“那曲队你……”那人的视线落在了莫竹那张陌生面孔上,他可以肯定这不是他们基地的人。
“你先过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让船直接走不用等,我这儿还有会儿。”曲江白也看向正在装聋作哑的莫竹。
“好的,多谢曲队……”那人感激地点点头,没有丝毫质疑,立刻拉开车门,打开手机手电筒,按曲江白说的方向离开了。
车内,只剩下两个人。他们都注视着那手电筒的光亮,在它消失的瞬间,莫竹飞快关掉了车灯,可这并没有阻止曲江白在同一时间抬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本来因为封闭而有些热的车内温度骤然跌了下去,他们都看不清彼此,却能够清楚的听到混杂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目标L?你胆子不小……”黑暗中,审问开始,“敢在我身上装东西!”
莫竹跟死了一样一言不发,既不辩解否认,也不轻易承认。
“我耐心有限,不说话我默认你找死!”手枪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一条只能提供心里安慰的后路罢了。”莫竹开口,“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平淡的语气让曲江白有些不爽,“你说……是救你的人来得快还是我枪开得快?真不知道是谁给你的自信……”
“没人会来救我,我没有上报。”让人被枪抵着,莫竹的呼吸却完全没有乱。
“你的信用花光了,报不报都影响不了结果,有什么遗言,说吧。”曲江白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威胁,那是他的逆鳞,谁碰了,那就是死。
“你不好奇,”莫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钻入曲江白耳中,带着一点诱惑的味道,“为什么我会收到组织的追捕提示,但地图上,却没有代表我的点,而你那个点也是灰色的,不是像他们一样的黑色?”
他没有停顿,不给曲江白多思考的时间,“我帮了你,拦截了信息,给你看了地图,甚至现在带你到这里……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不怕被组织的人发现吗?他们的手段,你应该很清楚。”
“不好奇。”
“呵,因为我信用低了吗?可……我可以很认真的说,我还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谎话。这句话你会信吗?”他自嘲地笑,是的,他还能笑得出来。
“真实身份。”曲江白真想立刻就开枪,但这次是擅自行动,他得带点结果回去。
“灵理所莫家,”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背书,“组织内部的家族之一。我现在是个不起眼的,没什么用的旁系……”
“现在?”
“嗯,我十年前在核心圈待过,后来吃了处分,现在只是一个边缘小人物,就像我的假身份一样。”
“按照你的假身份,你今年才23岁。十年前你在核心圈当吉祥物吗?”
“我确实23岁,我在灵理所出生,从小就在核心。”莫竹说的理所当然。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能让你活得更久的样子。”反而更像是在提醒曲江白,眼前这个人不仅属于那个他深恶痛绝的组织,甚至还有着更深层的联系。
“但那已经是过去了……我没想过要回去,也不可能有机会回去,现在我对你来说毫无威胁, ”他微妙的顿了一下,“却很有利用价值。”相当直白的投诚。
“你觉得我会看得上你那点价值?”
“那点?我可以保证我的价值绝对能让你满意,你要不要试一试?”莫竹信心十足的推销着自己,“你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可以为组织考虑考虑,再说,你随时都能杀了我,只要你想,我毫无还手之力。”
这倒是被他说到了点子上,组织确实特别需要灵理所的内部信息,而那也是最难拿到的东西,于是曲江白松了口,“你为什么会离开核心,具体原因。”
“原因嘛……因为莫兰。爸妈……估计是想地位想疯了。”提及父母,他的声音里没有孺慕,只有冰冷的陈述,“他们觉得莫兰是‘瑕疵品’,打算把她送进核心实验室,充当……实验体。”
“实验体”三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寒意。
“我因为把她藏起来,吃了处分,彻底边缘化。组织……从来没放弃查我,他们想知道我把莫兰藏在哪里,想把她找回去。”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极淡的、却不容错辨的骄傲,“但他们……一直没找到。”
“如果我把你报上去,立功与否另说,但必然会引来组织更高层的关注和更彻底的审查。那我这十年……就白熬了,藏起莫兰这件事,前功尽弃,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所以,不是他不想上报,而是他不能。曲江白的出现,对他而言是巨大的风险,但也正因为这风险,他反而必须帮着遮掩。保护曲江白行踪的暂时安全,就是在保护莫兰的绝对安全。这个理由,比任何求饶或表忠心,都更有力,也更……真实。可要细想的话,漏洞百出。
“只要拿到市区的监控权限,你和你妹妹就无处遁形,你这可一点儿没有小心翼翼的意思。毕竟我否定你和你妹妹,连一下午都没花到。”
“灵理所是一个庞然大物,做不了太精细的活。而且高层的研究员根本不屑于在调查上花时间,他们喜欢更实在的,比如说,把压力给到我身上,逼得我无路可退,自然会说。而且也没有什么实验非要我妹妹不可,换谁都一样,找了十年还不放弃,是因为挂不住面子,也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他们不敢把我逼得太紧,估计是怕我一气之下投敌吧。”
“所以,你身上完全没有监控?”
“有,这只手环,”手环的屏幕被他点亮 ,微微照亮了两个人的脸,“但我现在这只是别人的。那人早死了,身份注销得干干净净。手环保留了最基本的功能,探查生命体征,接收一些无关紧要的常规任务提示,比如刚才那种低级追捕辅助。”
“而我自己的手环嘛……待在我‘该’待的地方。它会同步我这里伪造的生命体征数据上报。所里只依赖手环定位和生命信号监测。”他语气里带上一点极淡的嘲讽,“这么说……我身上没有监控也没错。”
曲江白的目光落在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手环上。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手环,无法取下,无法破坏,甚至可以远程操控,杀人灭口……
“手环,”他声音低沉,“通常是摘不下来的。”
“嗯。”莫竹应了一声,对他的了解并不意外。然后,他用一种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所以,我砍了整只手。连着我的手环一起。”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自己缝了回去。加上一点……特殊的技术支持,让它看起来天衣无缝,神经和血管都接上了,不影响日常活动,只是不太灵活,阴雨天会疼。”
疯狂……曲江白终于在这个人身上见到了属于那些研究员的疯狂,但让他奇怪的是,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厌恶感。
莫竹等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曲江白消化信息,然后他又开口,“商量一下。我的内部权限还在,虽然不高,但能帮你查到一些你不容易弄到手的东西。”
他试图看向曲江白的眼睛,尽管被枪指着,却像是在进行一场平等的交易。
“别动莫兰。”
“行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还有别的需要确认。“你知道这片湖区有我们的码头。”曲江白语气肯定,莫竹答应得太快了,车开得也太顺了,“你来过?”
“嗯,”莫竹很是无所谓,“我调了些记录推出来的,放心,肯定没有别的人知道。”
“你推这个干什么?”
“说到底都是后路……我想你是觉得我不高的权限推不出这个码头的位置,那我可以这么说,临时调高权限系统会有记录。异常访问记录对于我来说是自杀行为。你们既然要情报,那就不会希望我是一次性用品吧?”他话里的意思非常明确,第一,他确实有在必要时获取更高权限的渠道或方法,但需要付出代价且必须谨慎使用。第二,他有意愿也有能力提供持续价值。
单看这两点,曲江白非常心动,“你可以说的更具体一些。”
莫竹略微思索了一下,“我能做到的有限,但应该对你有用。比如,帮你的人规避一些常规的、或者临时设置的蹲守点和巡逻路线。这些信息变动不算核心机密,我的权限足够接触到,调动记录也相对不易被察觉。”
他顿了顿,补充了另一项,“另外,一部分非核心研究员的基础信息和行程轨迹,我也能拿到。方便你……‘处理’目标。”他用了一个中性的词,但彼此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然后,他的语气明显变得慎重,甚至带上了明确的劝阻意味,“至于从组织内部直接救人……难度极大,研究所对实验体的看管是最严的 ,不走流程带走实验体,w几乎必然触发高层级警报。除非目标价值极高,否则……我不建议你尝试。成功率太低,代价太大。”
超出预期的价值……不过他在这段话里捕捉到了一些值得在意的东西,他侧过头,看着莫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赞许,“你倒是愿意卖其他研究员?”
“借刀杀人。”他语气淡淡 ,“没意见吧?”
“没意见。”曲江白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车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点之前的紧绷感,他很干脆的收起了枪 ,“没有私心的人,不值得信任。”
“你身上的枪伤已经好了?”今天半天他观察下来,莫竹没有任何被伤口影响的反应,甚至比他还要好很多。
“坏了的东西就换掉……灵理所的常规操作,简单粗暴,但是相当有用,而且高效。”他想到了什么,“如果你要问东西是从哪儿换来的,我觉得没必要,那可能会影响到你和我合作的心情。”车灯再次亮起。
曲江白看着他,他自然知道是从哪儿来的,确实只会影响心情,他不能对这位合作伙伴要求太高,因为灵理所那个黑色的染缸里,注定捞不出一块白布。
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风灌进了车里。他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却突然停住,半侧过身,回头看向驾驶座上的莫竹。
“下次去你家,”他像是随口一提,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松,“能吃蛋炒饭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与之前隔了一把手枪的生死谈判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莫竹明显愣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曲江白的视线。
“什么时候?”他问,没有拒绝。
曲江白站在车外,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神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下周六晚上。”
莫竹沉默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点了点头,“好。”
没有多余的话,一个近乎荒谬的“晚餐约定”就在这荒郊野外的湖边,轻描淡写地达成了。
曲江白关上车门,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朝着湖岸另一个方向离去。
车内,莫竹独自坐着,许久没有发动车子。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太阳穴上被枪口抵出的那点细微红痕,然后又缓缓落下。
下周六,蛋炒饭……
曲江白的身影融入湖畔深沉的夜色,脚步声被潮湿的泥土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吞没。他朝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走着,脑子里莫名回旋着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蛋炒饭。
为什么是蛋炒饭?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那并非什么复杂的菜式,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
也许……只是因为,忽然有点想吃父亲做的蛋炒饭了。
记忆里那个连面容都已经模糊了的人,会做的菜不多,蛋炒饭却相当拿手,那是他童年为数不多、关于“家”的温暖具象。
可父亲已经不在了。被那个该死的组织抓走,做了实验。
就因为他那不合时宜的正义感和不肯妥协的沉默,又或许,灵理所抓人并不需要理由。
那可是杀父之仇,他不可能忘记的。他发过誓,他不会放过与这个组织有关的一切,这不会因为一句话或者是一顿饭而改变。他和莫竹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合作。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他利用莫竹的软肋和权限,莫竹利用他的力量来清除可能的威胁或借刀杀人。
暂时的妥协,只是为了撬开更大缝隙的手段。短暂的停火,只是为了积蓄更致命一击的力量。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将那腐臭的组织连根拔起,彻底焚毁。
他回头望了一眼莫竹车子消失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下周六的蛋炒饭?不过是一场戏的下一幕而已。
他转身,加快脚步,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