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周六。午后的商场人来人往,曲江白站在三楼的扶梯边,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二楼女装区那两个身影。
莫竹身边跟着那个女孩,她正扯着一条鹅黄色连衣裙的下摆,朝着莫竹仰头说着什么,举止中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稚气与依赖。
曲江白不动声色地向下走去,等他靠得足够近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哥哥,小兰喜欢这个,”莫兰把裙子举起来,声音带着柔软的恳求,“像太阳。”
莫竹按着她的肩膀,声音压得很温柔,耐心又无奈:“小兰,我们上周才买过新衣服。这个月……哥哥的钱不够了。”他接过吊牌,轻轻翻过来让她看上面的数字。莫兰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嘴角委屈地耷拉下来,手指却仍眷恋地摩挲着裙子的面料。监控里的画面普遍模糊,现在看,那女孩眉眼与莫竹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她刚刚的眼神和姿态略微显得与常人有些许的不同,或许,有些隐情……
曲江白没有犹豫,他走上前,在莫竹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很自然地将自己的付款码递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店员。
“我来结。”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嘀的一声,交易完成。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莫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看向曲江白,而是极快地伸手,将小兰轻轻拉向自己身后,用半个身子隔在了突然出现的曲江白和妹妹之间。他的动作迅捷而隐蔽,脸上甚至没有出现明显的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警惕,若非曲江白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几乎要错过这微妙的防御姿态。
“哥哥?”小兰被这小小的变故吸引,从莫竹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曲江白,又看看自己哥哥,“这个好看的哥哥是谁呀?”
莫竹沉默着,目光与曲江白短暂相接,却又飞快错开。他似乎想抬手按住腹部,然后忍住了。看来,他对那一枪印象深刻,但定力不错。
曲江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唇角牵起一个堪称友善的弧度,对着小兰说:“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他把声音放得尽量温柔,与那日持枪时的冷硬判若两人。
“朋友?”小兰的眼睛立刻重新亮了起来,她轻易地相信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从哥哥身后绕出来,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对着曲江白喊,“哥哥好!”
曲江白微微一怔,这称呼过于亲昵,让他有些意外。他看向莫竹,只见对方紧抿着唇,视线在他和小兰之间扫了一个来回,那警惕之色未褪,却终究没有出口否认或反驳。他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仿佛不愿在妹妹面前掀起任何可能惊吓到她的波澜。
接下来的时间,三人竟真的像寻常朋友般逛完了商场。小兰兴致很高,一会儿跑前看首饰,一会儿又拉着莫竹看玩具。曲江白话不多,偶尔应答几句。莫竹则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度的无声的警觉,但他掩饰得极好,言行举止依旧温和妥帖,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活蹦乱跳的小兰身上,确保她不会离开视线太远。
直到走入空旷寂静的地下停车场,苍白的灯光将人影拉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曲江白以为这场刻意却也意外的邂逅即将到此为止,他正准备道别。
正走在前面的小兰却忽然转过身,一脸期待地看着曲江白,“哥哥,你来我们家玩好不好?小兰给你吃哥哥买的饼干!”
邀请来得猝不及防。
曲江白几乎立刻回应,没有半分迟疑“好。”他正愁没有更近一步调查的机会。
这个“好”字落下的瞬间,曲江白清晰地看到莫竹扶着小兰肩膀的手骤然收紧,他绷着脸,看向曲江白的眼中有警告意味。不过有很快收起,也不出声阻止,只是默认了妹妹的邀请。他甚至主动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护着小兰让她先坐进车后座。
曲江白站在车边,看着莫竹这一系列压抑着警惕却依旧以妹妹意愿为优先的动作,心下了然。
他极轻地挑了一下眉,看来,这莫竹软肋明显,对他这个似乎智力有碍的妹妹,是真的爱护到了骨子里。
…………
回到家里,小兰就直接进房间玩去了。莫竹看着妹妹的房门轻轻合上,脸上那点仅存的,用于安抚小兰的温和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他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投向安然坐在沙发上的曲江白。整洁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空气仿佛凝滞,先前在商场里那层由小兰的天真所维系的薄薄的友好假象瞬间蒸发。
“我妹妹,莫兰,和组织没有任何关系。”莫竹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会穿透房门,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未参与过任何事。”
他顿了顿,视线紧紧锁着曲江白,像是在陈述一个最重要的事实,又像是在发出一个无声的警告,“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目标是我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不要把她牵扯进来,一丝一毫都不要。”
他的话干脆利落,甚至没有给曲江白留下插话的间隙。说完,他不再看曲江白,仿佛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交涉。他转身走向厨房旁边的储物柜,弯下腰,从里面拿出一盒包装有些可爱的动物饼干,走回来,轻轻放在曲江白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她答应给你吃的饼干。”莫竹的语气依旧平淡,“记得给她留几块,她很喜欢这个。”
然后,他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门,开始查看里面的食材,侧身对着客厅,语气像是在问一个真正的客人,“我准备做晚饭了。你有没有什么忌口,或者……想吃的?”
这一连串的行为,从直白的警告到拿出饼干,再到自然地问及晚餐,流畅得近乎诡异,透着一股割裂般的镇定。
曲江白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沙发背脊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他打量着站着等他回复的莫竹,眼神里好奇的意味越来越浓。
半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莫竹,你还真把我当朋友招待了?”
莫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坦诚。“我再说一遍,无论你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杀我,或者想从我这里得到组织的某些信息……”他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衡量过,“我都不在乎,至少现在不在乎。”
他的目光微微偏向莫兰房间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恳求,尽管他的表情依旧冷静,“我只请求你,在她面前,把这出‘朋友’的戏演完。她很容易相信别人,也很容易高兴……我不想破坏她今天的好心情。就这一晚,可以吗?”
曲江白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他冷静地分析着最坏的处境,提出近乎荒唐的请求,只为了守护妹妹那份简单脆弱的快乐。那种强烈的反差,让曲江白觉得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他笑着点了点头,语气轻松,“正好我也没什么事。行啊,陪你演完。”
莫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谢谢,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简单地回了句,“晚饭吃番茄鸡蛋面可以吗?”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可以。”曲江白应道,目光落在茶几那盒动物饼干上。
莫竹转过身,背对着曲江白,开始干自己的事。厨房响起细微的忙碌声,而曲江白则坐在客厅里,第一次对这个他立誓要铲除的组织里的“边缘小人物”,产生了超越调查任务之外的、纯粹个人的浓厚兴趣。
晚饭在一种微妙而平静的氛围中结束。莫兰吃得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完全沉浸在有“哥哥的朋友”来做客的喜悦里。曲江白配合地吃着面,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莫竹则大部分时间沉默着,细心照顾莫兰吃饭,偶尔应和两句,扮演着一个无可挑剔的兄长和主人。
饭后,莫竹收拾好碗筷,对莫兰温声道:“小兰,哥哥送一下……朋友,你自己看一会儿电视好不好?”
莫兰乖巧地点头,注意力很快被电视节目吸引。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老旧楼道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拉长他们的影子。
走到楼下车旁,莫竹拉开车门的手顿了顿,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窗户的方向。那一眼里包含的情绪复杂难辨,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份短暂“正常”假象的……留恋?
曲江白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点破。他弯腰坐进副驾驶,语气随意地开口。“放心,我暂时心情还不错,没打算现在动手杀你。”他顿了顿,报出一个地点,“麻烦你,送我到之前的商场,有人在那里接我。”
莫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车内一片安静,曲江白看着窗外流动的城市夜景。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晚的道路上,离那片居民区越来越远,霓虹灯的光芒逐渐取代了昏黄的路灯。
突然,一阵急促的“滴滴滴”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声音来自莫竹左手腕上的电子手环。屏幕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映亮了他瞬间绷紧的神情。
曲江白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那手环的屏幕上清晰地闪烁着一行字:
【追捕目标靠近,辅助追捕】
莫竹踩下刹车,车子停靠在路边一个空荡的公交站台旁。
车内死寂一片,手环的滴滴声仿佛催命符一样响着。
莫竹的手还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盯着那手环屏幕,脸色在窗外流转的光影下显得晦暗不明,一种冰冷的、属于他那个组织的职业性警觉取代了之前的平静,尽管那警觉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别的什么。
就在这死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的瞬间……
“砰!”
远处,一声清晰而尖锐的枪响,骤然划破了夜的宁静。
那声音的距离,听起来并不遥远。
曲江白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脸色苍白的莫竹。空气里,无形的杀机和紧绷的张力陡然攀升至顶点。
戏,似乎演不下去了。
那声枪响的余韵似乎已经飘了过来,带着硝烟和危险的铁锈味。
莫竹盯着前方空空荡荡的路面,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应该是你们的人,要救吗?”
他没有看曲江白,而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快速滑动,解锁,点开了一个界面简洁却透着不寻常的软件。那是一个实时定位地图,覆盖方圆一公里范围。
屏幕上,几个光点清晰可见。离他们大约五百米的一个街口,三个黑色圆点正在快速移动,呈现出明显的包抄围堵态势。一个不断闪烁的红色圆点在其中艰难地移动,显然就是被追捕的目标。
而在屏幕中心,一个灰色的、静止的光点,代表着他自己——或者说,是他手机或手环的信号源。
莫竹将手机屏幕转向曲江白,甚至直接松手,将手机递了过去,整个过程他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前方,侧脸在阴影里显得轮廓分明,却又模糊不清。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道,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提供了一个顺水人情,或者一个中立的选项,将决定权完全交了出去。是陷阱?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态度让人无从揣测。
曲江白的目光在那地图上迅速扫过,将几个光点的位置和移动轨迹刻入脑中。他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这笑声在狭小的车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那只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机,指腹擦过屏幕。
“有意思。”话音未落,他已经利落地推开车门,身影融入夜色,瞬间便消失在车外,朝着枪响和红点闪烁的方向疾掠而去。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车内,只剩下莫竹一人。他依旧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清晰可见。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淌过他沉默的脸,明明灭灭,看不清眼底真实的情绪。
…………
问题不算太大,和上次曲江白遇到的情况不好比,很快,曲江白就带着人回来了。
几乎就在曲江白拉开车门,将那个惊魂未定的身影塞进后座的同一瞬间,莫竹已经猛踩油门。
车子疾驰而出,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短暂的尖啸,迅速将可能存在的追兵远远甩开。整个过程流畅果断,没有半分迟疑,像一个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同伙。
车内,新上来的人喘着粗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衣服有些凌乱,但确实如曲江白所判断,没有明显的伤口。
曲江白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极速的救援只是散步。他低头看着手中属于莫竹的手机,屏幕上的地图软件依然开启着……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放大,快速浏览着周围的道路和地形,最后精准地点在了一个位置偏僻的湖边。那里……方便处理意外。
“到这里。行?”曲江白将手机屏幕倾向驾驶座,语气不是商量,更像是通知,但依旧给了对方一个看似选择的机会。
莫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屏幕上停留超过一秒,只是极快地扫了一眼那个坐标点。路口黄灯即将转红,他却没有丝毫减速,反而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利落地甩入一条通往城外的辅路,没有丝毫犹豫。
“可以。”他回答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听从一个最普通的导航指令。
车子朝着城外黑暗而寂静的湖区驶去,将城市的喧嚣与危险远远抛在身后。车内只剩下了后座那人逐渐平复却依旧粗重的呼吸声。
曲江白收起手机,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又落回莫竹冷静专注的侧脸上。
莫竹,今天这出戏,会如何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