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大海期待的目光中,捻了一颗放进嘴里,“爸,这柿子真甜。”
从她受伤以来,这是宁昭第一次喊他爸,宁大海心里门清,她脑子撞坏了,不记得事情,也不记得他这个爸,如今听到她愿意喊爸,心里别提多开心,龇牙傻乐。
宁昭又捻了一颗递到宁大海面前,“爸,您尝尝。”
宁大海笑得合不拢嘴,低头一口全咬下去,充沛的汁水瞬间在嘴里炸开,太甜了。
宁昭在他低头咬柿子时,顺势把他头发上的荆棘刺一个个拿下来,他额头还出血了,得回去消毒。
宁大海和他一起走在田间小路,对这点小伤不甚在意。
宁昭三十岁的灵魂,头一次有了小孩子脾气,“夫安全者,身之常所须也。”
宁大海听不懂,只觉得宁昭站着不动,教育他的样子很受用,直点头,跟在她身后往家赶。
到了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小屋里窗户不够明亮,黑漆漆的,借着外头的月光,宁大海点起灶台,他不让宁昭帮忙,宁昭也不愿看他一个人忙,抱着一捆柴,一屁股坐在灶下,开始烧火。
宁昭不是什么贵族少爷,早年丧父丧母,除了读书外,他还要学会洗衣做饭照顾自己,这样才能剩下银子赶考,烧火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宁大海简单烧了一个菜,有荤有素,一斤肉加上冬瓜烧了满满一大盆,在这个家家吃不上肉的年代已经算美味佳肴。
宁昭吃得心满意足,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宁大海这次死活不让她洗碗,宁昭也感觉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只好从命,乖乖泡起脚。
桐乡的冬季空气湿湿度大,舒舒服服泡个脚别提多惬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宁昭打起精神,开始盘算家里收支。
据她观察,这个乡里的人也才刚刚吃饱饭,生活水平算不上高,她家只靠宁大海在镇上盘下了一个小吃店,卖卖早点和午饭,赚的也不算少,但原主之前是个大手大脚花钱的主,三天两头从店里拿钱,宁大海又宠着她,所以没存下几个钱。
她在心里默默记着账,算了下自己住院的花销,估摸着把宁大海的老底都掏空了。
读书是很费钱的事,她现在要省钱,还要帮宁大海学会理财,这才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读书。
想着想着困意来袭,朦朦胧胧中宁昭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舒适,除夕这天早早就起床,宁大海洗漱时看见她还吓了一跳。
赖床的懒汉破天荒地起大早,宁大海都以为她脑子是彻底坏了,都打算往后多存钱,为她早做打算。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可以活动了,她又恢复上辈子的习惯,晨起打打太极,练练五禽戏。
拥有好的身体才能全身心投入科考,不至于倒在考场上,即便现在的科考方式变了,她也认为身体健康是为第一要素。
练了一个小时,身体微微发热,宁昭终于结束,她拎着牙膏牙刷开始洗漱,感叹现在的生活用品大大方便了百姓,她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简单吃过早饭,宁大海就带着宁昭开始准备年夜饭了,杀鱼洗肉,摘菜,她们家没有种地养猪,所以这些东西都是从老乡那买的,弄起来也不麻烦。
宁昭熟练地一一洗净切好,动作利索干净地像个老手,宁大海诧异之余,想到她撞坏的脑子,只觉得天意弄人,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父女两人贴对联时,曲护士拎着一只鸡赶来,“宁叔,给您送只鸡,杀好洗净了,晚上炖给小昭补补。”
村里除了过年,就是坐月子也舍不得杀鸡,百姓刚经历过灾荒没几年,人才刚吃饱,也没点油水,哪里有余粮喂鸡,乡里几户养鸡的村民也是拿来卖钱的,舍不得吃。
宁昭还听孙红梅说,过年的大鸡腿要一天天轮下来,来客就摆着,不是给吃的,纯给看的,过了十五,都快馊了,一家的主力劳动者才能分着吃。
前几天在医院,曲护士就给宁昭送了一次排骨汤,她那时以为这里的经济条件就是这样好,吃得心安理得,后来宁大海告诉她,这是曲护士一年的肉量,全炖给她吃了,宁昭心里有愧,现在她又送来如此贵重的鸡肉,当然不能接受。
曲护士硬塞给她,佯装生气,“给你补身子用的,又不是天天给你吃,等你腿脚好了,想吃都吃不着。”
宁昭不接,宁大海从凳子上下来,“拿着吧,她犟,你不要她能犟一天。”
曲护士笑出声,把这只不大的老公鸡递过去,宁大海转身,从洗净的猪肉中挑了差不多一斤肥肉,用盘子装好,走过去,塞给曲护士。
“家里肉买多了,这一斤你拿走,还能熬点猪油,上次你把肥肉全换成了排骨炖给这小子,过年怎么能没点荤腥。”
曲护士死活不接,转头要走,宁昭拦在身前劝道,“曲姨,您拿着吧,等会打翻了盘子,肉就脏了,多可惜。”
宁大海也说,“拿着,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孝敬大娘,过年我让她吃点荤腥怎么了。”
不容分说,强势地塞进曲护士怀里,曲护士真怕肉掉地上弄脏,抱着肉盘,埋怨两人切的太多了。
“家里还有一斤呢,昨天肉多,我抢到两斤,够打膘了。”
曲护士这才放下心来,临走还说,“等我熬了猪油,给你们爷俩送些来。”
宁大海憨笑,这年代,猪油可太珍贵了,这两斤肥膘的猪肉还是他托老友排了好久才抢到。
昨天吃的肉差不多一斤,如今家里还剩下一小块瘦肉,加上这只鸡,晚上炖炖,留个鸡腿给宁昭她姥,剩下的全给宁昭补身子。
宁大海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宁昭看在眼里,知道他又在打给自己补身体的谋算。
现在家里只剩昨晚一点猪肉炖冬瓜,然后就只有这只鸡是荤腥了,瘦肉在这个油水匮乏的年代除了耗油什么用处也没有,还不如不要。
曲护士走后,父女两人把剩下的对联贴好,拾掇拾掇,宁大海开始准备年夜饭了,虽不富裕,可宁大海还是准备了三菜一汤,一只炖鸡,一盘白菜,一盘红烧鱼,一道瘦肉西红柿蛋汤,也算荤素搭配年年有余了。
菜不多,时间也充裕,宁昭就被赶出厨房,宁大海嫌她添乱,让她自己出去玩会。
宁昭无奈,不过到了这里也有小十天了,她还没看过这边的书本,这些天她想了很多,这里没有男女大防,不限制女子读书,那她以后肯定还是要继续读书的,即便不能走仕途,读个本科将来包分配混个铁饭碗也还是可以的。
宁昭在房间的简易书桌上看到一个背包,从里面翻出几本书,还有一个长方体盒子,书本封面很奇怪,色彩鲜明,绘画传神,她竟看不出是哪家大作,文字和大明时期的楷体也有区别。
宁昭心头升起一股不安感。
果不其然,翻开书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颇有些熟悉感,但她都不认识,心沉了半截,宁昭不死心,又翻开一本,其中的算筹让她心头巨跳。
这和她在幻方所学的数字一样,在淮安做知府时,民间商人与外来者贸易多用此数字。
她仔细翻看许久,发现其中大部分文字和楷体形似,有些简化,但数字的书写还是和万历年一样,这说明这方世界的文化并没有脱离大明。
古往今来,从大秦到大明,字体的改变是随历史变迁的,也许这也是当今世界的一种主流字体,说不定如今还是大明的后世。
这太不可思议了!
宁昭合上书本,陷入沉思,久久不能平静。
“端菜了。”
宁大海一声呼唤拉回她的思绪,宁昭一激灵,从椅子上站起身,恍惚间才看清,这不是她的知府案板,她应了一声,走出去。
桐乡吃年夜饭不复杂,摆上碗筷,祭祖,再放个鞭炮就可以吃了,但宁家多了一道程序,宁大海信观音,年三十祭祖后,他还要等个整点烧香,烧完香磕完头才可以吃。
在一声声噼里啪啦中宁昭终于辞去旧身,父女俩相视一笑,随即而来的是村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乡亲们都站在门口笑迎新年。
宁昭看了一会,她三十岁的芯子,没兴趣和同龄的小伙伴一样出去捡鞭炮,溜进屋里,坐在宁大海为她准备好的火桶里,舒舒服服烤火,待宁大海烧完香,宁昭搓着手在观音像前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她原是坚定的非志异论,如今发生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她对鬼神的敬仰愈发虔诚。
吃完饭,宁昭收到宁大海的封红,着实不少,新年里,宁昭没有推辞,按照大明的礼节给宁大海行了个跪拜父亲的大礼。
她前世就没有父亲,今生占了她人身份变成女子,反而得到父亲全部的疼爱,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的珍视感,她格外珍惜,总担心一觉醒来,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如今,她越来越不舍得离开这方世界。
宁大海没见过这种礼节,但他是开心的,女儿懂得感恩,这是好事,可高兴着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伤,宁昭的懂事是跳楼换来的,如今才过去九天,她整个人就大变样,以前认识她的人再见到她,哪里还能认得出来。
宁大海突然问,“小昭,翻过年,明天你就11岁了,年龄太小,除了读书,你也不能上街上鬼混吧,总得干点正经事。”
除了11岁年龄太小宁昭不认同,其他的她是非常认同的,11岁,宁朝已经在考举人了。
“要我说,你还是继续上学,学不会也没事,混个初中学历,不用像爸一样文盲,毕业了爸给你找个老师傅,教你修车,前几天你不是喜欢摩托车嘛,等你学会,爸送给你。”
宁昭摇头拒绝,“不,我不学修车。”
宁大海诧异,不学修车,难道她想继承他的衣钵?
宁昭把心中的想法和宁大海摊牌,“我要上学,考大学,读本科,将来分配工作,我带您一起走出农村。”
这比继承衣钵更让宁大海诧异,问,“你今天看过书没?”
宁昭点头。
“感觉怎么样?”
宁昭老实交代,“不认识。”
“但我可以学,以前是我混,跳楼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发誓,只要我活下来就一定好好学习。”宁昭怕他不让自己上学,说得真挚,“爸,我真的改了,以前没认真学,拜完年,我就开始学习。”
宁大海久久不语,宁昭这段时间确实变了很多,又懂事又听话,他也没听到吵着要去谢继之家了,好像真的改过一样,想起那一张张三分的试卷,宁大海咬咬牙,一狠心,答应了下来。
最后一次,不成就送她学手艺,哪怕是继承他的衣钵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