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2月,立春刚过,新年将至。
徽州江南小镇的医院病房内,此时正安安静静躺着一位青少年,少年额头绑着绷带,右脚打着石膏,左手挂着点滴。
宁朝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睁着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明明他在和应天府府尹商量救民药剂,谁知突发脑热,然后一睁眼,他就躺在这陌生的地方,浑身酸痛,动弹不得。
一位穿着奇怪,打扮怪异的女士推开门,走进来,带着标准式笑容把他手腕的银针拔了下来,宁朝在震惊中瞥见女士露出一截腿婉,脸色一红,连忙转移视线。
“小昭很勇敢啊,醒了也不喊疼。”女士打趣道,又给他的手腕处扎了一根银针。
一股酸胀感从手腕处传来,随着药物的推进,宁朝的内心反而逐渐平静,既来之则安之,他在淮安感染瘟疫,醒来却在这个闻所未闻的地方,大概自己是死了。
想到自己而立之年,刚要在官场上大展宏图就殒命,心里不甘。
女子还在捣鼓着他没见过的东西,百无聊赖,宁昭打量起这里,房间整洁,洁白无瑕,比他用的宣纸还要白亮。
江南小镇,刚进入立春的天气还是冷的刺骨,可这里的被子却松软暖和,比神宗皇帝用得都要好,衣服更是松软透气,如果不是哪个大国,那他大概是升入天域了。
就在宁昭想得入迷快跨入梦境时,女士捣鼓好了药剂,温润的江南小调响起,让他忍着点疼,就看到女士掀开被子,在他昏沉的脑袋来不及反应时把手中的药膏叭的一声贴到他的小腿伤口上。
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开来,饶是宁朝堂堂七尺男儿,也是痛到压抑着闷哼,额头逐渐冒出冷汗。
他这幅隐忍的模样让护士忍俊不禁,“这么勇敢下次可不要寻死腻活了,幸好摔下来时有树枝缓冲,否则你这漂亮的小脸还不破相啊。”
药膏的疼痛刺激宁昭大脑,他终于神志清明,缓过了神,这才回复她,“男子汉大丈夫,为身民立命即便破相又如何。”
话音一出,宁朝愣神,语调还是那个江南语调,但他原本浑厚的嗓音如今婉转温润,很像女子声音。
护士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帘后的笑声接二连三地传出来,此起彼伏,一位病友笑不住,拉开隔帘,在宁昭诧异的目光中笑着打趣她。
“你这个女娃娃,说话怎么颠三倒四,有这个志气是好的,出了院好好学习,将来考个本科,我们镇还没出过本科生嘞。”
护士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是的,小昭,出院了就别搞早恋,你这次跳楼可把宁叔吓个半死,下次可不许了。”
自醒来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怪异感此时达到巅峰。
宁朝心头剧烈跳动,强忍着不适,一把掀开被子,扯开衣襟,露出包裹着微微凸起的束胸。
宁昭呆愣在原地,一肚子疑问此时化为虚无,他浑身如同被抽干了精气一般软绵无力,整个身子重重地砸在床头。
他就说哪里不对劲,大宋朝周边哪有国力如此强盛的国家,淮安的瘟疫是他亲自治理的,最后一包药剂早已用完,这世上又怎会有天域。
宁朝这幅半死不活的状态让护士和一众病友惊吓不已,全都聚过来,护士给他拢好衣襟,心疼地摸了摸宁朝的头,把掉落的点滴重新插进手腕。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没生气了?”
“可是哪里疼啊小姑娘?”
“还是打电话叫家长过来,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医院没人照顾哪行呢。”
提议的病友觉得找家长这法子可行,跑出去找医助,让医生联系了宁朝父亲,而后又跑到宁朝的病床前让他安心,告诉他宁大叔一会就到。
听闻此话,宁朝死气沉沉的眼眸动了动,突然抓住眼前的护士,无助地问道,“今夕何夕?我......我是何人?”
护士被吓住了,眼前状如疯癫的宁朝和她认识的骄纵的宁昭完全是两个人,身后的一众病友全都神情严肃起来。
在死寂一般的盯梢下,宁朝恢复了一点神志,眼神流转在众人脸上,除了震惊就是不可置信,看他如同看待一只恶鬼一般。
他心里一阵后怕,实在是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让他难以接受,缓了一会后,他稳住心神。
宁朝松开护士,抱住脑袋叫疼,“我脑袋好疼,好疼。”
众人这才醒来,宁朝这是从高处摔下来的,估摸着是后遗症,松开抓住宁朝的手,让护士查看,护士查看半天没有看出什么,慌忙去叫了医生。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问诊和对宁朝的询问,医生最终下了判断。
“失忆?”
摔伤导致颅内淤血引起的失忆。
宁大海拿着报告单,从接到老乡的电话就往这赶,此时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汗,他大口喘着粗气,似乎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得到几位医生的确定后,这才心如死灰。
宁朝靠在房门口,就这样看着名义上的父亲坐在椅上两眼无神,刚刚,趁着医生说他得了什么失忆症时,他趁机问了那位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女子,听人称呼她为曲护士。
曲护士告诉她,她叫宁昭,江南桐乡人,母亲早逝,是宁大海把她拉扯大,现在在镇上读初一,平时就混不吝,前几天看上学校的一位学长,告白不成,用跳楼威胁他,没想到学长死活不答应,所以她就从学校二楼跳了下来,摔骨折了。
宁朝听后终于明白,他在万历三年那场瘟疫中已经死了,应该类似离魂症,他的灵魂来到这方世界,恰好和他同名的女子灵魂离体,他就这样成了她。
想通之后她更加无法接受,若是死了便死了,如今他成为女子,该......该怎样生活,将来又该如何成亲生子。
想到此处,宁昭心烦意乱,跛着腿跳到房门口,听见宁大海和一群白大褂的对话,她在万历年做宁朝时,父母早逝,未中举时尝尽世间冷暖,如今看他这幅急切的关心,心下也念起这位叫宁昭的女子。
她若能灵魂归体,我也好早日投胎。
“小昭,你怎么起来了。”
宁大海往她这边瞧过来,见宁昭跛着脚靠在门边,心疼坏了,连忙起身,过来扶着她,嘴里念叨着。
“下次别犯傻,你本来就不聪明,这下一跳,要是成了傻子,你说,我怎么对得起你那死去的妈。”说着抹起了泪。
父为子累,宁昭想起那场瘟疫,隐隐有些动容,“医......医生说伤未到根骨,无碍。”
“都骨折了还说没事,爸背你去床上躺着。”
宁昭想拒绝,宁大海不容分说,强势地背起宁昭,宁昭诧异之余,靠在宽厚的背上,突然久违的感受一股暖意,在这方异世界也有在意她的人,若她装得像些,未必就容不下她。
宁大海把宁昭轻轻放在病床上,心疼她小小年纪脑子里一团淤血,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变傻,背过身又偷偷抹了把泪,压下情绪这才和宁昭絮叨起来。
他观宁昭刚才的说话态度和以往大不相同,想来她也是忘记了,就和她说起家常,尽是些日常琐事,虽然宁昭以往不规矩,也不爱学习,但他说起来满脸暖意。
宁昭从他的话语间判断出此方世界真的和大明不同,原来女子亦可读书、从商从政,凡是男人能干的活,这里的女子都可以做。
世上竟有如此盛世。
宁大海道,“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以前还指望你能考个好大学,将来能吃铁饭碗呢。”
宁昭若有所思起来,宁大海哂笑,“不说这个了,不提学习,只要你以后别整这出,把你爸吓出心脏病,就是考不上高中,我也认了。”
话语间,有人敲响了房门,曲护士拎着东西走到宁昭身前,饭盒打开,霎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
曲护士笑着说,“从昨晚折腾到现在,饿坏了吧。”
宁昭未语,肚子却咕噜噜响了起来,宁大海曲护士两人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从早上压抑到午时的气氛好像瞬间消散,宁昭红了脸。
“吃吧。”
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出现在宁昭面前,是她从未见过的雪白,宁昭小心翼翼接过,浅尝一口,清香四溢,口齿间满是米饭的浓郁香味,宁昭大惊。
大明的琼林宴是她吃过最好的,可那里的米饭即便新米也做不到如此雪白,平常百姓吃得都是含有沙石的陈米,这里随便一碗饭都堪比皇帝吃食,更何况还配有猪肉,可见富裕。
一顿饭宁昭吃得格外珍惜,就差满含热泪,此时她已没有那般抗拒女子身份,既来之,则安之。
宁昭满含热泪吃得如此小心的样子落入宁大海眼里,是格外心酸,想来这个孩子这两天受了不少罪,暗暗发誓,回去一定不能再逼她学习了。
在医院休养了一周,宁昭靠着出色的情商和之前的老乡们也是打成一片,从他们口中套出不少信息,判断出真正的宁昭有极大的可能已经走了,毕竟已经过了头七。
老乡们念及宁昭小小年纪吃了不少苦,对她多有照顾,乡民们的关心最是淳朴,宁昭也逐渐在这异世放下紧绷的情绪。
过年前一天,宁大海把镇上的小吃店关门,一大早就来到医院,拿出新买的衣服,非让宁昭换上。
宁昭不情不愿地换上绯红的大袄和牛仔裤,走出卫生间,就被笑眯眯等着她的宁大海拉到镜子前,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