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茨愣神好久,才想起来问候:“向您致敬,大公阁下。”
她把脑袋压得很低,好歹能隐藏掉眼底的慌乱。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抬起头来吧,让我看看你。”卢旺大公仔细打量她,像是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米茨脖子僵硬得像是旧木偶,头一点点抬起来。
她不喜欢被卢旺大公盯着看,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用这么生分,我和你母亲是很好的朋友。当然……”卢旺大公站直身子,“和伯爵也是,对吧?”
她看向维塔,试图得到赞同。
“我以为您要晚些才能来。”维塔很少有这么尊敬一个讨厌鬼的时候,只是脸色依旧很臭。
“我也想迟点出发,但你最清楚陛下,他不愿意等待。尤其是当王国发生了些怪事、出现了些奇怪的家伙后。”
卢旺大公意有所指,把手背在身后:“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她言语间给人的感觉客气又生疏,但她的确没什么耐心,很快就下令让队伍继续前进。
莱落冷得要命,一位尊贵的大公想必不会陪低贱的平民在外面吹冷风。
卡贝尔家的马车调转方向,引着他们往山上的城堡走。
菲特利斯牵了匹马,独自去城门送信。
正厅的蜡烛全部点亮,杰莲娜死后,城堡里头一次这么热闹。
不。米茨更愿意说,这很聒噪。
卢旺大公带来的随从不停走动,将十多个大箱子抬过来。
箱子一一打开,满满三箱金币却都在此时失去光泽,灰败地躺在箱子里,有几枚掉出去,砸在石板地面上叮叮当当作响。
“停下!”维塔高声喝止,“这是什么意思?”
“伯爵,真要命,你还是这么有精神。”卢旺大公苦恼地皱了下眉,很快舒展,“我的一点心意。”
“我清楚卡贝尔家的处境,杰莲娜巴不得把一半酬劳都拿来补贴平民,地下室当然不会有成堆的黄金。”
“她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但我无法想象,米茨这孩子如何撑得起这么大的领地。凡事离不开钱,你不赞同吗?”
这种话从贵族嘴里说出,多少算是真理。
地下室里没有黄金吗?
米茨想说,现在还真有。
前段时间从塔尔德男爵的地下室里搜出令人咋舌的金山,占据了地下室的一整个角落。
她当然不会讨没趣地大声告诉别人,没有菲特利斯提醒也不会。
维塔眼角抽了下,怒气全都凝在拳头上。
说谁穷?看不起谁?
这种羞辱都能粉饰成“心意”,真佩服她能说出口。
愤怒的情绪酝酿许久,最终,维塔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那可真是太感谢您了。”
卢旺大公没再出声。
事实上,她的随从只听她的命令,刚才维塔一声怒呵,没吓到任何人。
维塔把怒气全都发泄到箱子上,狠狠摔上盖子走开,把靴子踩得“吱嘎”响。
“大公阁下……”米茨试探着开口。
“嗯?”卢旺大公闻声看过去,不自然地扯起嘴角。
她像是刚学会怎么笑,不过很乐于给米茨展示。尽管这笑容让米茨起鸡皮疙瘩。
“您的好意我万分感激。”
卢旺大公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恭敬,微微挑眉:“杰莲娜把你教得很不错。”
“说过了,你不用这么生分,我想,在一个老朋友的女儿面前,我应该只是位长辈。像对待维塔一样对待我吧,这样对你我都舒服。”
米茨僵硬地点了下头。
她只是觉得面前这个人很危险,不能惹她发怒,头一次决定为了维塔失礼的行为托底。
不过和一位令人不舒服的大公变得亲近?这个建议米茨想都不用想,直接在心里否决了上百次。
等伊格带来的东西全部安置妥当,卫兵报告说菲特利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她的归来不会让情况好转,但不至于变得更糟。
伊格随意在城堡里逛了逛,这不是她作为客人被期待的行为,但她毫不在意。
最终,所有人进入书房,比起人多眼杂的正厅,还是这儿更适合密谈。
“公爵的城堡朴素到令人震惊。”伊格坐在曾经属于杰莲娜的椅子上,喃喃道,“我还以为像她这样的骑士,会收获不少珍宝。”
和以前一样,她把骑士和战争中的掠夺者混为一谈,虽说这也算事实,但杰莲娜绝不包含在内。
维塔不爽地瞥她一眼,被抓了个正着。
伊格面容冷淡:“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战争的胜利者会收获无上的权力,包括掠夺财宝。”
“公爵不是那样的人。”维塔声辩道,“她是一名真正的骑士,没人能做得比她更好。”
“你不用急着反驳我,伯爵。”伊格显然对她的发言不满,停顿许久,神色不悦。
“米茨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人离开,并不代表她曾经做过的事情会消失。每个人的行为都如同烙印一般,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
“我……也不是很明白,大公阁下。”米茨如实回答。
但她肯定,这位大公对妈妈有一肚子的不满。
“是吗?”伊格只是发出疑问,却也并没有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大公阁下。”维塔忍不住出声,“您来此,是陛下的意思吗?”
“我代表了王储们,陛下自然也在其中……”伊格精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不经意地提起,“莱落发生了有趣的事,谁都没法按耐好奇。”
米茨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安,耳朵支起来,认真听着。
“我听到领地的一些传闻,卡贝尔公爵的死似乎和‘龙裔’有关。我很好奇,真相到底是什么?”
米茨呼吸一滞。
对于一位伯爵的禁令,想必没人敢试探泄密的危险性。
可事实就是,不但有人试图挑战卡贝尔和卡文迪许家族的权威,还特意将消息捎给了伊格。
而且时间还很早。
从莱落送信到大公国,最快的苍鹰也要飞上足足三天。
消息跑个来回,算上公务繁忙的大公阁下回信的时间,至少要一周。
究竟是谁泄密?
“想必我们都清楚,龙裔的出现代表着什么。灾难,与死亡。”伊格随手拾起放在桌子上的羽毛笔,拿在手里把玩,锐利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几人,“你们竟然默许一群怪物踏入巴伐洛,胆子不是一般大啊。甚至作为国王忠诚的子民,刻意将这件事隐瞒,我恐怕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件事一旦被王室知晓,他们必定会派兵前往莱落,那会是场灾难,和战争没什么区别。
米茨没想到维塔老师的话这么快就应验,心跳逐渐加快。
她张了张嘴:“其实这件事……”
“是我要求暂时瞒下来的!”维塔往前踏了一步,大声道,“我们只是怀疑,并未证实那天袭击城堡的就是龙裔,贸然行动很可能惊扰藏在暗处的凶手,后果不是她承担得起的。”
“莱落的人民一直过着和平的生活,我们不能让公爵的心血毁于一旦。”
“你的意思是,陛下的旨意会带来灾难?你在质疑陛下。”伊格试图将一顶名为“反叛”的帽子扣在维塔头上。
正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伊格忽然冷笑一声:“我并非责问你们,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
“龙裔的存在已成事实,不光是莱落,在我的领地内也出现了他们的身影。当然,不止。”伊格将羽毛笔随手丢在一旁,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凶狠的怪物再次现身,是个相当危险的信号。陛下对公爵的死深感悲痛,没有谁会比他更伤心。陛下下令一定严惩凶手,所以我们的目标出奇的一致。”
“不如说,我反倒更需要你们的帮助。”
即便她并没有拿出求人的态度。
她在米茨面前停下:“你母亲是被龙裔杀死的,你难道就不恨它们,不想复仇吗?”
“我……”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甚至算不上问题。
因为两周前米茨能脱口而出,她想,做梦都在想。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
这一切会为莱落、为她身边的人带来什么?
她不得不考虑。
“你在担心,我找借口派兵进驻莱落?”伊格简直会读心,“还是说,你已经发现,龙裔的现身并非单纯的意外?”
“都不是,阁下。”
伊格点点头:“可以告诉你们的是,现在整个王国都遍布着那群野兽的踪迹。”
“想想看吧,米茨,有多少村镇会被莫名跑出来的龙裔破坏?又有多少人和你母亲一样惨死?”
“想要避免悲剧,我们就得先一步做出行动。”
“我需要足够的信息,龙裔的来历、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以及,一位能对领地负责的骑士。”
前两个条件很易懂,除了龙裔在莱落现身的消息,伊格还有别的线索,只是并不完整,得在莱落拼凑完整,这也是她需要的“帮助”。
至于最后一件……
说实话,米茨竟然有些期待,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公可以直接破格给予她骑士的身份。
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领地的主人,不再受任何人监视。
这么想着,米茨不自觉看向菲特利斯。对方和印象里一样,板着张脸,隐藏掉全部气息,不留神的话,连她的存在都发现不了。
只是她本该自然垂落的双手,正背在身后,手指紧紧勾在一起。
她……这是在紧张吗?
这时,伊格再度开口,米茨只得把目光挪回她身上。
“我计划组建一支负责清剿龙裔的骑士精锐小队,想要达成这一目的,起码需要王国内超过一半的领主同意。这是王室一贯的规矩,即便提前得到了陛下的首肯也无法改变。”
任何提案都必须通过投票决定是否实施,而贵族们权衡利弊的角度各有不同。
以往的经验中,这类让贵族们奉献精力、金钱的提案,只为了拯救一些连税都快交不上的农民,必定会遭到贵族们的极力反对。
国王不屑于说服任何人,比起被人记恨,他更需要得到利益的拥护者。
伊格在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前停下,伸手指了指王国北方的领地:“在公国范围内,我可以随意调配军队,拉拢封臣也不成问题,可在其它地区就很困难了。”
“东边的卡文迪许家族……”伊格瞥了眼维塔,“你的姐姐,卡文迪许公爵已经同意了提案,并且承诺给予最大限度的支持。”
维塔眼底闪过惊诧,很快别开脸,嘴里暗骂着什么。
伊格继续道:“西边的博莱特家族和我的关系一直紧张,他们绝不可能松口。”
当一个地区出现了具有代表性的贵族,比如一位荣耀傍身的公爵,其余的贵族便会毫不犹豫地附和他们的选择。
杰莲娜是这样的人,更别提她那种老好人性格,让她结交了不少朋友。
即便如今,卡贝尔家族的声望已经远不如前,但杰莲娜生前留下的一切,一旦完美被她的女儿继承,潜在的支持者们自然会冒头。
“所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米茨,愿意帮帮我吗?”
维塔急切道:“您不能让米茨执行危险的任务,龙裔很凶残,她——”
“嘘……”伊格把食指竖到嘴边,“我没有让她陷入危险的打算,而且我们也得尊重这孩子的意愿。”
米茨不清楚她能尊重自己到什么地步,可还是想听听,伊格需要她做什么。
“您需要怎样的帮助?”
“参加骑士试炼,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这样一来,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领主,不用等到成年,那太久了,我相信你也不愿意等待。再之后,全力支持我的计划。”伊格眼皮低垂,瞳孔里那抹紫色被不动声色地掩掉。
“米茨,我亲爱的,相信你已经做足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