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京城,雨水不断,丝线绵绵,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舒婉提着裙摆匆匆穿过回廊,水珠从伞骨滑落,打湿了她的绣花鞋。李姨娘的贴身丫鬟春桃在月洞门外焦急张望,见到舒婉连忙迎上来。
"小姐可算来了!姨娘从早上跪到现在,膝盖都..."春桃声音哽咽,没再说下去。
舒婉胸口一窒,加快脚步。自从上次李姨娘与苏大娘子当众冲突后,老爷便罚李姨娘在祠堂悔过三日。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线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祠堂内,李姨娘孤零零跪在蒲团上,背影比平日单薄许多。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头——素日精致的发髻松散凌乱,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刷出沟壑,嘴角还带着一丝干涸的血迹。
"娘!"舒婉惊呼出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
李姨娘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牵动嘴角伤口而倒抽冷气:"婉儿..."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舒婉颤抖着手抚上母亲的脸颊,触到一片不正常的滚烫。她猛地掀开李姨娘的裙摆——膝盖处的中衣已经磨破,渗出的血迹将布料黏在伤口上。
"那个老虔婆!"舒婉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眶通红。她示意春桃帮忙,一左一右搀扶起李姨娘。
回到李姨娘的海棠阁,舒婉亲自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替母亲擦拭伤口。烛光下,李姨娘白皙的膝盖上布满青紫,有些地方已经破皮化脓。舒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砸进铜盆里。
"傻丫头,哭什么。"李姨娘虚弱地抬手为女儿拭泪,"娘没事。"
"这还叫没事?"舒婉拧毛巾的手都在发抖,"爹怎么能这样对您!明明是苏大娘子先克扣咱们院里的用度..."
李姨娘突然抓住女儿的手腕,眼神锐利起来:"春桃,去门外守着。"待丫鬟退下,她才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老爷真是因为这事罚我?"她冷笑一声,"他是怕我抖出十年前的秘密。"
舒婉一怔:"什么秘密?"
李姨娘示意女儿靠近,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汪家在崖州的那场大火...不是意外。"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舒婉瞬间苍白的脸。
"是...是您?"舒婉声音发颤。
李姨娘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主谋是苏大娘子。她和汪璇儿的母亲有仇,我手上有一封当年密谋放火的信件..."她握紧女儿的手,"娘只是...被迫帮她善后。"
舒婉脑中闪过璇儿清冷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会儿她才两岁,她不会记得的,难道还有知情的人吗..."
"哼,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姨娘苦笑,"那丫头精得很,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怕是已经怀疑到我们头上了。"
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越来越急,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舒婉沉默许久,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娘,我们何不...与璇儿联手?"
李姨娘猛地坐直,又因膝盖疼痛而皱眉:"你疯了?她恨我们入骨!"
"可她应该更恨苏大娘子。"舒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她知道真相,知道主谋其实是..."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李姨娘眼中的震惊逐渐转为算计。她缓缓靠回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继续说。"
舒婉凑近母亲,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可以告诉璇儿,当年您是受苏大娘子胁迫,..."她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只要她帮我们扳倒苏大娘子,事后我们助她报仇..."
李姨娘眯起眼,突然伸手抚上女儿的脸颊:"我的婉儿长大了。"她语气欣慰中带着一丝复杂,"只是...那丫头会信吗?"
舒婉甜甜一笑,那笑容与她平日里讨好老爷时一模一样:"女儿自有办法。"她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练习表情,"我会先为娘亲的伤哭诉,激起她的同情;再透露些苏大娘子的恶行,引起共鸣;最后..."她转身,脸上已是泫然欲泣的哀戚,"我会跪下来求她,说我们母女走投无路了..."
李姨娘怔怔看着女儿,突然打了个寒颤。这一刻的舒婉,像极了她年轻时算计别人的模样。
"好。"李姨娘终于点头,强撑着起身,从床榻暗格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当年的信件,我一直留着...你拿给璇儿看,她会明白一切的。"
舒婉接过信件,奇异的光芒在她眼中跳动,一张娇美却充满算计的脸在闪电的光影中异常美丽。
"还有..."李姨娘拉过女儿,在她耳边低语,"苏大娘子每月十五都会独自去佛堂诵经到深夜...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舒婉眼睛一亮:"娘是说..."
"借刀杀人。"李姨娘冷笑,"让璇儿以为那是报仇的最佳时机。"她突然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血丝。
舒婉连忙扶母亲躺下,细心掖好被角。屋外雨声渐歇,只剩檐角滴水的声音,像某种诡异的计时。
"娘放心,女儿一定办妥。"舒婉轻轻梳理着母亲的散发,动作温柔,眼神却冰冷,"明日我就去找璇儿'诉苦'。"
李姨娘疲惫地闭上眼:"小心些...那丫头不简单。"
舒婉吹灭了几盏烛火,只留一盏微弱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明日要穿的衣裳——一件素净的浅绿色襦裙,没有往日的华丽,更能显得楚楚可怜。
"小姐..."蝶衣轻轻推门进来,"方才奴婢看见有人影在墙根下晃过..."
舒婉不以为意:"许是野猫吧。"她对着铜镜练习明日要做的表情——眉头微蹙,眼中含泪,嘴角却要带着坚强的弧度,"对了,明日一早去摘些新鲜桂花,就说...我特意给璇儿妹妹做的香囊。"
蝶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应是。
舒婉没有注意到,当她专心练习表情时,窗外一丛芭蕉后,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去。月光透过云层,短暂地照亮了那人的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像监控一样的卫庭,把海棠阁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都告诉了璇儿,璇儿面露冷色:“她们终于出手了,省得我费心思去布局了。”
“梁煜初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璇儿主子,那边很安静,自从到访林王府之后,就没有了动作。”
“奥?应该不是敌人,继续盯着,有消息及时汇报,卫庭叔叔。”
“是,属下告退。”
清晨的露珠还未散去,林舒婉已经坐在铜镜前演练了半个时辰。她用粉黛刻意遮掩了脸颊的红润,又在眼下淡淡扫了些许青黛,让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三分。最后抿掉口脂,只留一抹自然的苍白。
"这样够不够可怜?"舒婉侧头问贴身丫鬟蝶衣。
蝶衣迟疑道:"小姐气色还是太好...要不奴婢去取些姜汁?"
舒婉眼前一亮。片刻后,她用帕子沾了姜汁轻轻擦拭眼角,顿时眼圈泛红,泪光盈盈。对着铜镜,她练习蹙眉的弧度——不能太做作,要那种想忍又忍不住的细微颤抖。
"完美。"舒婉满意地抿唇,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支朴素的银簪换上,又褪去所有华丽首饰。"去把昨天做的桂花糕装盒,记得用那个褪了色的旧食盒。"
踏出院门时,舒婉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气质都变了——肩膀微微内收,步伐不再像往日那样轻快,连挺直的腰背都稍稍佝偻了几分,活脱脱一个忧思过度的孝女形象。
璇儿所住位于王府西侧,沿途要经过一片竹林。舒婉故意放慢脚步,在心中盘算说辞。晨光透过竹叶斑驳地洒在石径上,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轻轻一捻——这是她设计好的动作,要展现内心的纠结不安。
"璇儿妹妹可在?"舒婉停在院门前,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分,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
开门的惜儿见到舒婉这副模样,明显一愣:"舒婉小姐?您这是..."
"我...我做了些桂花糕..."舒婉低头捧上食盒,手指在粗糙的盒面上无意识地摩挲,"想着璇儿妹妹或许喜欢..."
璇儿从内室走出,看到舒婉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舒婉姐姐?"
就是这一瞬间,舒婉的眼泪说来就来——不是夸张的痛哭,而是眼眶微红,泪水要落不落地打着转。"妹妹..."她唤了一声便哽住,像是强忍悲伤。
璇儿迟疑片刻,还是侧身让开:"进来说话吧。"
屋内陈设简单,窗边小几上摆着个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将谢未谢的梅花。舒婉注意到璇儿的目光在那花上停留了一瞬,立刻抓住机会:"这梅花...可是姐姐家乡的?"
"随便折的。"璇儿语气平淡,却为舒婉斟了杯茶,"姐姐找我何事?"
舒婉双手捧着茶杯,指节微微发白。她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娘她...被苏大娘子害得好惨..."一滴泪恰到好处地落在茶面上,荡起微小涟漪。
璇儿的手指在杯沿停顿了一瞬:"哦?"
这个细微反应没有逃过舒婉的眼睛。她趁热打铁,从袖中掏出一块带血的帕子:"这是娘亲昨夜咳的血...大夫说是长期郁结于心..."说着,她的手"不小心"碰翻了茶盏,慌忙去扶时,那个装着信件的锦囊从袖中滑落。
璇儿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锦囊口微微敞开,露出纸张的一角上面赫然一个‘汪’字。舒婉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去捡,却"恰好"让信件掉出来,璇儿瞳孔骤缩。
"这是..."璇儿声音陡然紧绷。
舒婉手忙脚乱地将碎片塞回袖中,脸色煞白:"没、没什么..."
璇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密信,和汪家有关?"
舒婉瞪大眼睛,随即"恍然醒悟"般摇头,"不,这只是一封普通的信件,你看错了..."
璇儿冷笑一声,手上力道加重:"那是金粟山藏经纸,我会不认得?"
金粟山藏经纸,纸质坚韧,表面涂蜡处理,带有暗纹,是上等的贡品,官家曾赐予林老爷一些,他自己都舍不得用,苏大娘子素爱书法,基本上都被她要去了。
舒婉的眼泪终于决堤——这次是真的哭出来的。她顺势跪倒在地:"妹妹饶命!这...这是苏大娘子当年写给我娘的..."她仰起脸,让泪水顺着精心设计的角度滑落,"我娘也是被逼无奈啊!"
璇儿松开手,眼神冰冷如刀:"说清楚。"
舒婉抽泣着从怀中取出那封信件:"娘亲昨夜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她告诉我...我才知道当年汪家大火..."她恰到好处地哽住,"苏大娘子和你的娘亲有仇,胁迫我娘帮忙...事成后却想灭口..."
璇儿接过信笺,手指微微发抖。舒婉暗中观察她的反应,继续添火:"这些年我娘一直活在愧疚中...直到前日被苏大娘子当众羞辱,她才告诉我真相..."她突然抓住璇儿的手,"妹妹,苏大娘子才是真凶啊!"
窗外一阵风吹过,将半开的窗扉猛地吹开,发出"砰"的巨响。两人同时一惊,这意外的插曲却让气氛更加紧张。
璇儿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舒婉早已准备好答案。她缓缓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几道淤青:"前日我为娘亲求情,苏大娘子命人..."她适时地哽咽,"妹妹,我们母女已经走投无路了..."说着竟真的俯身叩首,"求妹妹看在我娘也是受害者的份上,帮帮我们..."
这个叩首动作她练习了整晚——额头要刚好触地却不沾灰,发髻要散落几缕显得狼狈,肩膀要微微颤抖显示脆弱。
璇儿扶起她,眼神复杂:"你要我如何相帮?"
舒婉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是哀戚:"苏大娘子每月十五都会独自在佛堂诵经到三更..."她意有所指地说,"那佛堂偏僻,连个守夜的婆子都没有..."
璇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舒婉捕捉到了——鱼儿上钩了。
"姐姐说笑了。"璇儿突然语气一转,温和地替舒婉拢好散落的发丝,"这些往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舒婉一怔,没想到璇儿突然转变态度。她急忙道:"可是..."
"不过..."璇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苏大娘子若真如你所言这般狠毒..."她抬眸,与舒婉四目相对,"确实该有人...劝诫一番。"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临走时,舒婉故意将那封信件"忘"在了桌上。走到院门口,她突然被璇儿叫住:"姐姐,雨天路滑,担心...”
舒婉背脊发凉,匆匆告辞。走出惜侧院,她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这场戏演得比她想象的更累,但...值得。
她没看到的是,璇儿在她转身的刹那,脸上伪装的温和瞬间冰封。窗边的梅花被一把折断,碾碎在掌心。
"小姐,这封信..."惜儿好奇地看着桌上的信件。
璇儿冷笑一声:"金粟山藏经纸..."她望向佛堂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十五...很快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梅花残瓣,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无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