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冬,遇水成冰。
汪璇儿双手浸在冰碴的脏水中搓洗衣物,指节冻裂渗血。雪白的葱指,掺杂着鲜红的血滴,剜心般的疼。
她初入浣衣房,面对繁重的劳作和下人们的冷眼,表面上低眉顺眼,实则暗中观察。她发现浣衣房虽是苦差,却也是信息流通的枢纽——下人们八卦府中秘闻,偶尔会透露主子们的动向。
换衣房的粗使婆子得到李姨娘的特许,不用顾忌璇儿的身份,可以对她随意指使。
"这就是璇儿小姐?"一个吊梢眼嬷嬷用木棍挑起她下巴,"在这里可没什么小姐,要称奴婢,你每日洗不完三十件衣物,就别想吃饭!"
璇儿垂首称是,却在抬头瞬间将院内布局尽收眼底:东侧晾衣架旁有个咳嗽不止的瘦弱妇人,应是久病之人;北屋窗边总有小丫鬟探头张望;而吊梢眼嬷嬷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钥匙串..
当夜,她蜷缩在通铺最潮湿的角落,借着月光在衣角绣下三行小字:
"刘嬷嬷(吊梢眼)——贪(钥匙串有酒渍)
陈嬷嬷(咳血)——病(药渣是麻黄汤)
翠儿(北屋)——情(袖口藏男子汗巾)"
这日,浣衣房交衣的傍晚,暮色沉沉,冷风卷着枯叶扫过青石地面。
院角堆满浆洗好的衣物,刘嬷嬷坐在矮凳上清点,手边搁着一只青瓷酒壶,壶嘴还沾着未干的酒渍——正是上好的“梨花春”,酒香隐隐浮动。
璇儿低眉顺眼地捧着叠好的衣物走近,指尖微颤,似是不胜寒意。就在她弯腰将衣物放入竹筐时,袖中一方素白帕子“不慎”滑落,正巧飘至刘嬷嬷脚边。
帕子一角绣着几枝清雅的“折枝梅”,针脚细密,但一角却沾了淡淡的酒渍,像是被人用酒擦拭过,晕开一片浅黄。
刘嬷嬷拾起帕子,眯眼打量,指腹在绣纹上摩挲,冷笑:“这帕子的料子……可不是你现在的身份该有的东西。”
璇儿脸色煞白,慌忙跪下,声音发颤:“嬷嬷明鉴!这帕子……这帕子是昨日浆洗时,不慎沾了酒渍,奴婢本想洗净再交,可这酒痕顽固,搓了许久都褪不掉……”
她抬头偷瞥刘嬷嬷,眼中含泪,却又迅速低头,肩膀微微发抖,像是怕极了责罚。
刘嬷嬷捏紧帕子,语气阴沉:“哦?哪来的酒?”
璇儿咬唇,似在挣扎,最终怯怯道:“奴婢不敢隐瞒……前几日整理库房时,见一只空酒壶搁在角落,壶底还剩几滴,本想着……想着试试能不能擦掉帕子上的墨迹,谁知……” 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刘嬷嬷盯着璇儿,忽然凑近,酒气混着熏香味扑面而来,压低声音:“小丫头,你可知私藏主子的东西是什么罪?”
璇儿浑身一颤,额头抵地:“奴婢冤枉!这帕子……这帕子原是奴婢自己的,只是料子好些,是……是姐妹赏的……”
刘嬷嬷冷笑,手指捏住璇儿下巴,强迫她抬头:“姐妹?是哪个姐妹?”
璇儿眼中泪光闪烁,却不敢挣扎:“是……是嫡亲大小姐,林舒澜……”
刘嬷嬷眼神微动,似在思索,片刻后松开手,哼了一声:“嫡亲?梨花春?”
她将帕子随手丢回璇儿怀里:“这次就算了,下回再‘失手’,可没这么便宜。”
璇儿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嬷嬷宽恕!奴婢再不敢了!”
璇儿故意提及“库房的酒壶”,是暗示自己知道她亥时偷喝梨花春的秘密。而刘嬷嬷那句“梨花春”,表明她已起疑,但暂时选择息事宁人。林舒澜与她有旧怨,她深知刘嬷嬷是小肚鸡肠之人,故意提及,虽表面放过,但心里已记下这笔账,是为日后可能利用这层关系对付苏大娘子的软肋。
次日浣衣时,璇儿"不慎"将陈嬷嬷的木盆撞翻,冰冷的污水浸透了璇儿的粗布裙角。陈嬷嬷的衣物湿了大半,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指缝间隐约可见血丝。周围浣衣女们或冷眼旁观,或低声责骂璇儿“毛手毛脚”。
璇儿突然抓住陈嬷嬷的手腕,指尖在她脉上一搭,眼神微凝,小声低语:“嬷嬷这咳血,不是风寒,是肺络久损,再用麻黄汤只会更伤阴血。”
陈嬷嬷一愣,刚要抽手,璇儿已从衣袖中摸出半粒暗褐色的药丸:“雪蛤丸,润肺止血,您含服试试。”
陈嬷嬷迟疑片刻,终是接过,含入口中。药丸微苦,却隐隐有股清甜,喉间灼痛竟渐渐舒缓。
夜深人静,璇儿蜷缩在潮湿的草席上,忽然有人轻推她肩膀,塞来一块干爽的褥子,仔细环顾四周,才低声问道:“姑娘,这药……你从哪儿学的?”
璇儿接过褥子,点头谢过:“我在古书上习得一些药理,略通医术。”
陈嬷嬷眼神复杂,终是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离去。
三日后,陈嬷嬷为了让璇儿轻松一些,故意派她去浆洗自己的旧衣。她在整理一件褪色的锦缎夹袄时,指尖触到内衬绣着的暗纹——一朵精致的并蒂莲,针脚细密,绝非寻常绣娘的手艺。
璇儿装作无意,将夹袄递给正在晾衣的陈嬷嬷 :“嬷嬷这绣工真巧,像是去世孙嬷嬷的样式。”
陈嬷嬷手一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 :“你认得这花样?”
她故作天真:“小时候在林老爷书房见过,说是乳母孙嬷嬷经常给他做的样式,后来孙嬷嬷走了,林老爷怕睹物思人,就再也不曾见了。”
陈嬷嬷沉默良久,终是苦笑,无奈的摇摇头 :“……你倒是眼尖。”
当天夜里,陈嬷嬷辗转难念,他披上外衣,径直找上了璇儿。同样的是轻声轻语:“姑娘,你既知道孙嬷嬷,可晓得她当年是怎么死的?她是我的表妹...”
璇儿眸光一闪,轻声道:“府里说是病逝,可我听人说……是有人在她药里动了手脚。”
陈嬷嬷攥紧衣袖,指节发白:“你究竟是谁?”
她微微一笑:“一个想活命,也想帮您活命的人。”
陈嬷嬷紧握她的手,使劲的点点头。
入夜,三更梆子响过,浣衣房后墙根的老槐树下,月光被枝桠割成碎片。璇儿抱着浆洗好的衣物夜归路过,忽听树丛里窸窣作响——翠儿正与马夫阿贵贴面相拥,肩头衣衫被枯枝勾破半尺长的裂口,露出里头桃红的肚兜系带。
翠儿惊觉有人,回头撞上璇儿目光,霎时面如死灰,腿软跪地,声音劈裂:“璇儿妹妹!求你……”
璇儿却快步上前,指尖捏住翠儿撕裂的衣襟一捻,从袖中抽出随身带的绣线,声音低沉:“别动,勾丝了。”就着月光飞针走线,裂口被银线缀成一道蜿蜒的梅枝。
翠儿浑身发抖,阿贵欲逃被璇儿眼风扫过,钉在原地。璇儿补衣时指尖稳如磐石,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从未看见那截桃红系带。
次日,晨雾未散,翠儿缩在晾衣架后张望,见璇儿独自熨烫衣物,猛地扑跪在地,将一包桂花糖塞进她手里。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妹妹大恩……我愿当牛做马!”
璇儿扶她起身,递还桂花糖,指尖却压住她腕骨,冰凉如刀。忽然贴近耳语边:“姐姐可知,府里哪位主子最爱穿茜色纱衣?”
翠儿瞳孔骤缩,喉头滚动两下才颤声道:“自、自然是李姨娘……”
璇儿松开手,拈起一件浆洗好的茜色纱衣轻抚:“这料子金贵,沾了马厩草屑便难洗了。”抬眼盯住翠儿 :“昨夜姐姐肩头,也沾了同样的草屑呢。”
她突然抓住璇儿袖口,涕泪纵横:“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
璇儿抽回袖子轻笑:“李姨娘每旬五要去佛堂诵经……姐姐那日替我去送换洗衣物可好?”
李姨娘上月刚杖毙一个“偷主”的丫鬟,那丫鬟死时正穿着茜色纱衣。翠儿肩头草屑与纱衣上残留的一致,证明她去过马厩——而李姨娘的的纱衣是从不离身。璇儿用银线修补裂口,针脚形似梅枝,恰是李姨娘最恨的花样。这补痕若被二夫人看见,自己必死无疑,她没得选。
雾霭中,茜色纱衣在竹竿上飘荡,像一抹未干的血痕。
破晓时分,浣衣房井台结着薄冰。七八个妇人围在炭盆旁呵气取暖,竹竿上晾着的云锦袄子下摆泼洒着狰狞的墨痕,在霞光里泛着青黑幽光。
张婆子用捣衣杵狠戳墨渍,冰水溅湿裙角。恨恨啐道:“李姨娘好阔气!三斤米价的云锦说扔就扔,那墨可是徽州松烟墨!”
婆子掰开袄领露出内衬金线:“瞧见没?苏州双面绣的里子,够咱们吃半年!”
李姨娘的奢华无度,引得众多婆子记咒骂。
璇儿默默提起木桶:“天冷,我替嬷嬷洗这件吧。”她指尖掠过墨痕,瞳底暗光浮动。
她独坐井台,先用雪水浸透墨痕,取药铺包药的油纸覆在污处,以烧烫的青石隔着纸熨烫——松烟墨遇热油脂析出,墨色竟淡了三分。
爱喝梨花春的刘嬷嬷叉腰监工,见状嗤笑:“折腾什么?李姨娘早吩咐了,洗不净就绞了填灶膛!”
璇儿垂眼乖顺:“总得尽尽心。”却突然惊呼:“呀,这墨渍洇到夹层了!”她趁撕开内衬查看的刹那,指甲“无意”勾破金线绣底,迅速藏起半片沾墨的云锦残料。残料藏进袖袋时,她小指在冻疮裂口上一抹,鲜血渗出袖缘,恰好盖住布料摩擦声。
刘嬷嬷视线被血渍引开,皱眉扔来一撮粗盐:“烂了手仔细你的皮!”
入夜,璇儿蜷在柴房,就着月光捻开残料,墨迹渗处显出一道朱砂批注的残字——“劾”,御史台奏章专用字迹。松烟墨混着龙脑香,正是御史台特供的印记。
窗外忽传来粗使嬷嬷们的议论:“苏大娘子今早乘轿出门,披风里子怎么也是茜色纱衣?”
璇儿猛地攥紧残料——茜色纱衣、御史台墨痕,李姨娘与苏家果然有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