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座华丽张扬的府邸从沉睡中醒来,五间三启的门楣悬着御赐的“敕造林王府”匾额。
到访的沈家公子,家世显赫,与林王府早年有些渊源。今日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梁煜初。
坊间传闻,京城前不久来了一位大才子长身玉立,五官秀丽,文采卓著,眼高于顶,很多达官贵人,官家小姐,多次相邀,都吃了闭门羹。闭门谢客的他越是古怪,人们就越是争相追捧,现在的京城少女甚至是少妇,做梦都想一睹英容。
这消息让李姨娘又惊又喜,忙不迭地帮着苏大娘子重新安排席位、调整菜式,更是严令林舒婉务必表现出众,若能得沈家青眼,那真是天大的造化。至于璇儿,则被明确勒令待在偏院,不得露面,免得“冲撞贵人”。
偏院里,璇儿正对着窗外一株枯了一半的桂花树出神。寒风透过窗隙吹进来,她下意识地搓了搓依旧红肿刺痛的手指。厨房的冷水似乎浸入了骨头缝里,留下难以驱散的寒意。
“姑娘,”惜儿气鼓鼓地进来,手里端着简单的午膳——一碟素菜,一碗糙米饭,“前头可热闹了,听说那沈公子如玉树临风,气度非凡…偏偏把您关在这里吃这个!”
璇儿笑了笑,不以为意:“清净才好。”她本也对什么公子小姐的聚会没兴趣。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午后,前厅宴饮正酣,璇儿因昨日寒气入体,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她怕惜儿担心,便想自己去小厨房倒碗热水喝。她拢了件半旧的月白披风,悄悄出了院门。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府中静谧,大部分人手都被调往前厅伺候。她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尽量避开人眼。
行至靠近后园的一处小亭附近,却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夹杂着女子委屈的啜泣。
“...舒婉妹妹,你何苦如此?沈公子面前,休要失了体统!”一个温婉却带着焦急的女声响起。
“姐姐你只顾着自己体统!方才席间,沈公子明明多看了我两眼,你为何总拦着我与他说话?”另一个更娇俏任性的声音反驳道,带着哭腔。
璇儿脚步一顿,听出这是林王府的姐妹——长姐林舒玉温婉贤淑,二姐林舒婉娇蛮任性娇憨。她不欲多事,正要悄悄绕开,却冷不防一阵风吹落了她的披风兜帽,同时她也看清了亭中情形。
亭子里,姐妹相对而立。林舒玉身着藕荷色绣兰花纹襦裙,秀眉微蹙。林舒婉则穿着海棠红撒金裙衫,眼圈泛红,珠泪盈然,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旁边还有一位身着碧色刻丝荷叶软烟罗襦裙,眼神灵动,尽显活泼机灵。
她就是林王府苏大娘子的嫡亲女儿,林舒澜。锦衣玉食的供着,金丝雀般的养的,全然一副涉世未深的轻快。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亭外不远处,两个青竹般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们,似在欣赏园中秋色,闻声恰好回过头来。
一位身着藏黑色袄子,眉宇疏朗,威严内敛。
而一位年轻公子,约莫十**岁年纪,身着月白色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眉心朱砂痣鲜艳夺目,唇红齿白,俊美无匹,双眼似水,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洞察世事的清明。
四目相对,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璇儿未施粉黛,一身素净,因生病而面色苍白,更显羸弱。寒风吹起她几缕墨发,贴在颊边。她下意识地将红肿未消的手缩回袖中,微微颔首示意,便欲转身离开。
“这位是…”脏黑色袄子的公子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目光落在璇儿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显然看出了璇儿并非寻常丫鬟。
林舒婉见沈砚辞辞注意力被吸引,顿时忘了哭泣,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是府上养在深闺的璇儿姑娘,怎地在此处?”她特意强调了“养在深闺”四字,暗示其不受重视。
林舒玉轻轻拉了一下妹妹的衣袖,柔声道:“璇姑娘身子不适,脸色不大好。”她语气温和,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心疼,快速扫过璇儿朴素的衣着。
璇儿心中了然。这两位林王府小姐,一个直白娇纵,一个含蓄矜持,心思却都在那位沈公子身上。自己无意间成了她们暗中较劲的靶子。
她正要开口,一阵冷风袭来,她又忍不住掩唇低咳了两声,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睫低垂,更添几分脆弱之态。
沈砚辞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和缩回的袖口处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上前半步,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墨色暗纹锦缎斗篷。
“秋风凛冽,姑娘衣着单薄,还请保重。”他声音温和,动作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并未亲手为她披上,而是递向一旁跟着的小厮。
那小厮机灵,正要接过斗篷递给璇儿,林舒婉却忽然“哎呀”一声,像是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恰好撞在小厮胳膊上。小厮手一抖,那件昂贵的斗篷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电光石火间,一只纤细却稳当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托住了斗篷的一角——正是璇儿。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手而为,随即微微后退一步,轻声道:“多谢沈公子美意,璇儿不敢逾越。公子与二位小姐想必还有雅兴赏景,璇儿不便打扰,告退了。”
她言语得体,既不卑不亢地拒绝了男子的衣物,又巧妙地化解了林舒婉制造的尴尬,同时表明去意。
沈砚辞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那双接过斗篷时一闪而过的、依旧红肿的手指,眸色深了些许。他收回斗篷,并未勉强,只温言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请自便。”
林舒玉适时开口,声音依旧温柔:“璇儿姑娘快回去歇着吧,莫再染了风寒。”
林舒婉则撇了撇嘴,没再说话,目光却黏在沈砚辞身上。
月白色锦袍公子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璇儿礼貌的点头微笑,那笑容却似久别重逢的温暖,让她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而林舒澜的眼睛也从未离开过他。
璇儿再次敛衽一礼,转身离去,背影单薄却挺直,很快消失在廊角。
沈砚辞站在原地,目光似乎仍追随着那道消失的背影。方才那惊鸿一瞥,那女子苍白病弱、衣着朴素,显然在林王府处境不佳,但那双眼睛——清澈、平静,深处却似藏着不容折弯的韧性,以及接过斗篷时那远超寻常闺秀的镇定与敏捷反应…与他印象中听说的那个怯懦无闻的汪府孤女,似乎颇为不同。
“沈公子,这位就是梁煜初,梁公子吧。”林舒婉同样也注意到他旁边的男子,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像一座冰雕,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沈公子?”林舒玉柔声唤道,打破了僵局,“亭中风大,不如我们去那边暖阁坐坐?听闻公子棋艺精湛,舒玉可否有幸讨教一二?”
林舒婉也立刻附和:“是呀是呀,姐姐棋艺可好了,我也常陪父亲下棋呢!”
沈砚辞收回目光,脸上恢复疏离有礼的浅笑:“二位小姐谬赞了,沈某荣幸之至。”
只是,走向暖阁的路上,他的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又浮现出那双带着隐忍痛楚却依旧清亮的眼睛,以及袖口一闪而过的红肿痕迹。
而此刻,回到偏院的璇儿,靠在关闭的门扉上,轻轻吁出一口气。她摊开手掌,看着依旧刺痛的指尖,脑海里回想的却是那位银白锦袍洞察却并无恶意的眼神,以及林王府姐妹微妙的态度。
“他是...梁煜初?”
“沈砚辞…”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原主记忆里对此人毫无印象,京城的沈家…似乎权势煊赫。
她隐隐觉得,这个人的出现,或许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看似固若金汤的林王府后宅,激起意想不到的涟漪。
而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站到了这涟漪的中心。
璇儿在小厨房灌下一大碗温热姜水,才觉得冻僵的四肢稍稍回暖。她回到偏院,惜儿正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问起前头的情形。
“没什么,偶遇了客人,说了两句话便回来了。”璇儿轻描淡写,将那双依旧刺痛的手浸入惜儿备好的温热药水中。草药的气味弥漫开来,带来一丝舒缓。
惜儿却眼尖地注意到她发梢微湿,并非去时的模样,又看她神色虽疲惫,眼神却比往日清亮些,心下狐疑,却不敢多问。
......
前厅暖阁内,棋局已开。
沈砚辞执白,林舒玉执黑。香炉里袅袅升起淡雅檀香,窗外竹影婆娑。
林舒玉落子谨慎,力求稳健,不时柔声请教:“沈公子此着精妙,舒玉险些未能看出。”她姿态优雅,试图以才情和温婉引起对方注意。
林舒婉则坐在一旁,显得有些焦躁。她棋艺不如姐姐,插不上话,只好一会儿递茶,一会儿点评园景,试图吸引沈砚辞的目光:“沈公子你看窗外那株金桂,开得真好呢!”
沈砚辞应对得体,落子如飞,显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正是方才遇见那抹素白身影的方向。那汪府孤女…与他听闻的怯懦形象相去甚远。还有她缩回袖中的手…那分明是劳作所致的红肿冻伤。林王府是顶级权贵,何至于让一位小姐…
“沈公子?”林舒玉见他迟迟不落子,轻声提醒。
沈砚辞回神,微微一笑,随手落下一子,却是一步暗藏杀机的妙手,瞬间盘活了原本胶着的局势。“失礼了,方才想起家中一件琐事。”
林舒玉看着棋局,脸色微变,勉强笑道:“公子棋艺高超,舒玉认输了。”她心下黯然,看出对方心思并不在棋上,更不在自己身上。
林舒婉却雀跃起来:“姐姐输了?那换我陪沈公子手谈一局!”
沈砚辞优雅起身,歉然道:“今日与二位小姐相谈甚欢,奈何沈某还需拜会林靖泽兄长,商议些家父交代的事务,恐怕要失陪了。”
林王府姐妹虽失望,也只能起身相送。
沈砚辞走出暖阁,并未立刻去书房寻林王府的嫡长子林靖泽,反而信步朝着方才遇见璇儿的回廊方向走去。他身边的小厮玄色低声道:“公子,林公子那边…”
“不急。”沈砚辞淡淡道,“方才那位璇儿姑娘,你可知她住在哪个院落?”
玄色一愣,谨慎回道:“听闻是住在林王府的西侧院,位置有些偏僻…”他顿了顿,补充道,“下人间有传言,说这位养女小姐…日子似乎不大好过。”
沈砚辞目光微沉,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只负手缓行,似在欣赏园景,目光却将沿途所见——略显破旧的亭台、疏于打理的花木——一一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