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能地张口想吸气,灌进来的却是浑浊腥涩的水,猛地呛进气管,炸开一阵剧咳。这咳嗽在水里变成扼住喉咙的呜咽,更多的水趁机涌入,像液态的铅,沉重地压向肺腑。
“救——命——!”
呼喊被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一串绝望的气泡向上逃窜,在水面轻易地破裂。那声音甚至传不到自己的耳朵里,世界被水包裹,声音闷在里面,只剩下轰鸣般的寂静,像被扣在铜钟里沉入湖底。
我不甘心,父亲,母亲,救命...报仇,报仇,替我报仇!!!
......
她的脑袋里一直有声音回响着,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猛地醒来。
眼前是模糊的雕花床顶,檀木香气混杂着某种陌生熏香,钻进鼻腔。她眨了眨眼,试图聚焦视线——这不是她的房间,更不是医院。
“姑娘可算醒了!”一个梳着简单发髻的女子扑到床边,约莫三十岁,穿着淡青色褙子,眼睛红肿,“您都昏睡两天了,吓死奴婢了!”
汪璇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水…水…”她终于挤出几个沙哑的音节。
那丫鬟连忙转身去倒水,璇儿趁机环顾四周。房间不大,陈设却精致:雕花木窗半开着,窗外几竿翠竹随风轻摇;墙边立着红木梳妆台,铜镜模糊地映出床榻;空气中飘着若有似无的檀香,混着一丝药味。
这不是梦。汪璇儿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是在急诊大厅里,被一个拿着棒球棍的患者家属当头一棒,就昏死了过去,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怎么会——
一阵突如其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尤其是——报仇,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现在是大宋汴京林王府的孤女汪璇儿,年方十六,父母早逝,被母亲闺中密友苏嵘宁收养。而眼前这个丫鬟,是自小跟着照顾她的惜儿。
“姑娘,水来了。”惜儿小心地扶她起身,将白瓷杯递到她唇边。
温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璇儿稍稍缓过神来。她借着喝水的机会,快速整理着脑中混乱的记忆。这个汪璇儿性格怯懦,在林王府地位卑微,当家林老爷对其宽厚有加,可那位得宠的李姨娘,处处刁难……
“哟,总算醒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还以为真要准备后事了呢。”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绛紫褙子、头戴金簪的中年妇人已迈进门来。她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刻薄,正是林老爷的侧室李姨娘。身后跟着两个婆子,个个面无表情。
惜儿慌忙起身行礼:“姨娘安好。”
李姨娘并不理会,径直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璇儿:“不过是落个水,就躺了两天,真是金贵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林王府亏待了你呢。”
璇儿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这是本体的自然反应。记忆中,李姨娘从未给过她好脸色,明里暗里的刁难更是家常便饭。
“怎么,哑巴了?”李姨娘挑眉,“装可怜给谁看?我告诉你,过几日沈家公子要来府上做客,你给我安分些,别想着攀高枝儿。”
璇儿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惊诧与不解。她一个现代独立女性,何曾受过这等气?但眼下情势未明,她不得不压下心头火气,细声回道:“璇儿不敢。”
“不敢最好。”李姨娘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捏住璇儿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别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飞上枝头。记住你的身份,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林王府肯收留你已是天大的恩情。”
惜儿在一旁紧张地绞着衣角,却不敢出声。
璇儿被迫抬起头,对上李姨娘锐利的目光。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警惕。
为什么?即便是个养女,何至于如此针对?
李姨娘松开手,从袖中抽出手帕擦了擦指尖,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既然醒了,明天就开始干活。厨房缺人手,你去帮忙。”
惜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姨娘,姑娘身子还没好利索,郎中说需要静养…”
“啪”的一声,李姨娘反手给了惜儿一耳光:“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璇儿猛地坐直身子:“姨娘何必动怒,璇儿明日去便是。”她下意识地用了自己在现代管理团队时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李姨娘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回应,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看来落水还真让你长了些胆识。”她凑近几分,压低声音,“别耍什么花样,否则有你好看。”
说完,她转身拂袖而去,两个婆子紧随其后。
房门关上后,惜儿才小声啜泣起来:“姑娘,您何必答应她…厨房那地方,李姨娘的人肯定会刁难您的。”
璇儿没有立即回答。她掀开锦被,慢慢挪到床沿。双腿虚软无力,地面冰凉透过雪白的绫袜传入体内。她扶着床柱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梳妆台前的铜镜。
镜中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面色苍白,却掩不住精致的五官。柳叶眉,杏眼,挺鼻,薄唇,一副典型的江南美人模样。长发如墨散落肩头,更衬得肌肤胜雪。
这不是她的脸。
汪璇儿深吸一口气,终于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现实——她魂穿到了宋代,成了另一个“璇儿”。
“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惜儿担忧地问。
“我…我好像记不太清一些事了。”璇儿顺势说道,“这次落水,记忆有些混乱。”
惜儿顿时慌了:“那怎么是好!要不要再请郎中来看看?”
“不必。”璇儿拉住她的手,“你跟我说说就好。我是怎么落水的?”
惜儿眼神闪烁,支吾道:“那日在后园荷花池边…您不小心失足…”
“说实话。”璇儿直视着她的眼睛。现代职场历练出的洞察力让她一眼看出惜儿有所隐瞒。
惜儿被她的目光慑住,愣了半晌,突然泪如雨下:“是…是二姑娘推的!我亲眼看见了!但因为没证据,怕说出来姨娘更会为难您,所以才…”
二姑娘林舒婉是李姨娘的亲生女儿,年方十七,娇蛮任性,平日里没少欺负汪璇儿。
璇儿闭上眼睛,整理着信息。看来她这个孤女在林王府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跟我说说林王府的情况吧,就当帮我恢复记忆了。”
惜儿点点头,细细道来:“老爷林鸿翳是汴京的二品大官,经常伴驾微服私访。夫人苏嵘宁掌管后宅,李姨娘攀附大娘子,任其差遣。府**有两个哥儿,三个姐儿,其中林舒澜是苏大娘子嫡出的唯一女儿…”
“我呢?”璇儿问,“我是怎么来到林王府的?”
惜儿压低声音:“您是苏夫人闺中密友的女儿,父母十四年前在崖州大火中双亡,夫人见您孤苦,便收养了回来。起初还好,可近几年,您越来越像过世的甄夫人——璇儿的亲娘,苏大娘子每每见了您,都会头风发作,所以,之后关于您的一切事务都由李姨娘管理,就...”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璇儿姑娘,姨娘让我送来明日要用的食材单子,说是让您提前熟悉熟悉。”
不等回应,一个身材壮实的婆子已推门而入,将一卷纸塞到璇儿手中,眼神轻蔑:“姨娘说了,明日卯时正刻就要到厨房,可别迟了。”
那婆子特意加重了“卯时”二字。璇儿心知这是故意刁难——卯时相当于现代早上五点,对她这个病人来说着实太早。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璇儿只是微微一笑:“多谢妈妈传话。请转告姨娘,璇儿定当准时到。”
婆子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愣了片刻才讪讪退下。
惜儿忧心忡忡:“姑娘,您真的要去啊?身子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要撑。”璇儿展开那卷食材单子,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既然来了…就要活下去。”
而且要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她在心里补充道。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橙红色。几只归巢的鸟儿掠过屋檐,消失在暮色中。
汪璇儿——如今的汪璇儿,望着这陌生的世界,深吸一口气。
明天,将是她在宋代的第一场战斗。
卯时厨房,天还未亮,更夫敲响四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惜儿轻手轻脚地燃起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床榻。
“姑娘,该起了。”惜儿声音里满是心疼,“要不…我去求求苏大娘子吧?”
璇儿已经坐起身,尽管头脑昏沉,四肢酸痛,她却摇摇头:“不必。帮我梳洗吧。”
苏大娘子,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其一:她是宅心仁厚,府中事务一概不管不问,活在自己的安逸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其二: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管,也许她现在的处境还是得到默许的,李姨娘只是她的刽子手。
她还没有见过这位苏大娘子,所以无从下手。要想知道的更多,只能慢慢了解,细细观察。
既然躲不过,那就正面迎战。现代职场里什么刁难没见过?一个宋代的深宅妇人,她还不信自己应付不来。
惜儿替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双鬟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换上半旧的浅碧色襦裙。璇儿对镜照了照,镜中少女弱质纤纤,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那是属于汪璇儿的、来自未来的灵魂之光。
主仆二人踏着朦胧晨曦走向厨房。深秋的晨风已带寒意,璇儿裹紧衣衫,暗自庆幸惜儿细心,给她加了件夹棉比甲。
苏家的厨房在后宅东北角,是个独立的院落,此时已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几个粗使婆子正抬着水桶进出,灶火熊熊,蒸汽弥漫。
一个腰系围裙、身材微胖的妇人正指挥着众人,见璇儿进来,脸上立刻堆起假笑:“哟,璇儿姑娘真来了?姨娘吩咐了,说您身子弱,就让您做些轻省活儿——把这些莲藕都刮皮洗净吧。”
她指了指墙角那满满一大木盆的莲藕,粗粗一看,至少有二三十节,沾满淤泥。
惜儿倒抽一口冷气:“张嫂子,这…这么多?姑娘还没好利索…”
“怎么?”张嫂子立刻拉下脸,“姨娘的话都不管用了?还是璇儿姑娘金贵,干不了这粗活?”
周围几个婆子丫鬟都偷偷往这边看,眼神各异,有同情,更有看好戏的。
璇儿拉住想要争辩的惜儿,平静道:“无妨,既然姨娘吩咐了,我照做就是。”
她走到木盆前,拿起专用的刮刀,掂了掂——沉甸甸的,刀口锋利。记忆深处,原主似乎很少干这种活,手法生疏。但现代的汪璇儿小时候常帮外婆做家务,刮芋头、刨土豆都不在话下。
她搬来一个小杌子坐下,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秋水已寒,浸入冰凉的井水中,刺痛瞬间传来。璇儿面不改色,拿起一节莲藕,熟练地刮去外皮。
动作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变得流畅。刮、洗、放入干净篮子,一气呵成。
张嫂子原本等着看她手忙脚乱或者叫苦连天,没想到这娇弱的孤女竟真的一声不吭干了起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她使了个眼色,一个小丫鬟“不小心”踢翻了水桶,污水顿时溅了璇儿一身。
“哎呀!对不起璇儿姑娘!”小丫鬟慌忙道歉,眼中却带着狡黠。
惜儿气得眼圈都红了,正要开口,却被璇儿按住。
“无事。”璇儿甚至笑了笑,“正好这水也脏了,劳烦妹妹再去打桶干净的来?”
那小丫鬟没料到她是这反应,一时愣住。张嫂子只得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璇儿继续低头干活,心里冷笑:这种小把戏,比起现代职场里的明枪暗箭,简直小儿科。
莲藕刮到一半,她的手指已经冻得通红,指尖也被刮刀磨得生疼。但越是如此,她骨子里的倔强越是苏醒。
“惜儿,”她轻声吩咐,“去把我妆匣底层那个小瓷盒拿来。”
那是原主珍藏的蛤蜊油,平时舍不得用。现在可不是节省的时候。
惜儿快步去了又回,璇儿抹上油膏,继续干活。周围原本看热闹的下人们,眼神渐渐变了——这位璇儿姑娘,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终于,在卯时结束前,所有莲藕都被刮得白白净净,码放得整整齐齐。
张嫂子检查了半天,挑不出错处,只得悻悻道:“既然干完了,就回去吧。”
谁知璇儿却站起身,微微一笑:“姨娘只让我刮莲藕吗?可还有别的吩咐?我看那边还有不少青菜要择,要不我一起做了?”
张嫂子一愣,下意识道:“不用了…”
“那怎么行?”璇儿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既然来了厨房,总不能只做一件事。惜儿,我们去择菜。”
她不是原主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要想在这里立足,就必须扭转形象,掌握主动权。
果然,她这一举动,让厨房众人都惊讶不已。有几个原本看笑话的婆子,眼神里多了几分尊重。
正当璇儿准备走向菜筐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娇俏却带着讥讽的声音:“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汪府嫡长孤女居然正在厨房干活?”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桃红绣金襦裙的少女站在门口,头戴珠花,环佩叮当,正是李姨娘的亲生女儿林舒婉。她身后跟着两个大丫鬟,架势十足。
林舒婉踱步进来,用绣帕掩着鼻子,仿佛嫌弃厨房的油烟味。她走到那篮莲藕前,随手拿起一节,挑剔地看了看:“刮得倒干净,可惜啊…这莲藕要切成薄片才好用呢。”她故意拉长声音,“张嫂子,是不是该让璇儿姐姐切完了再走?”
惜儿脸色煞白——切莲藕最考验刀工,林舒婉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璇儿身上。
璇儿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正要开口,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昨日在记忆中搜寻到的信息——林舒婉似乎极其在意后日沈家的到访,尤其是那位沈家公子…
“妹妹说的是。”璇儿忽然柔顺地应道,“我这就切。只是我手艺粗笨,万一伤着手,后日沈家来做客,恐怕不便见客…”
她故意欲言又止,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舒婉。
林舒婉果然脸色微变。她原本就是想刁难璇儿,但经这一提醒,才想起万一璇儿真的受伤,反而可能在沈家面前博取同情,甚至…引起沈公子的注意!
“算了算了!”林舒婉急忙改口,“笨手笨脚的,别浪费了好材料!张嫂子,让她走吧!”
璇儿心中暗笑,面上却恭敬道:“多谢妹妹体恤。”
她从容行礼,带着惜儿离开厨房。走出院门时,还能感觉到身后林舒婉不甘的目光和张嫂子错愕的表情。
晨光已经洒满庭院,秋风拂过,带来丹桂清香。
惜儿长舒一口气,崇拜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您今天真是太厉害了!居然让二姑娘吃瘪!”
璇儿微微一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首战告捷,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李姨娘母女不会善罢甘休,后日的李家到访,恐怕还有更大的风波等着她。
她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心中默念:既然老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绝不会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