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令曦到了相府门口,小厮便上前迎他,另有仆人去通报。
“二公子来了。相爷下了朝回来就在等公子来,还特意交代小的们留意。”
修令曦问:“今日老师从宫里回来很早?”
小厮道:“不到巳时就回来了。”
这么早?往常陛下退朝都会同老师再行议事,怎么都要巳时才出宫。
过了垂花门,先前去通报的人行至修令曦跟前,行了一礼。
“二公子,相爷请您先去静亭等他。”
“好。”
修令曦便随小厮去了后院花园。
他在亭子里坐下,仆从奉茶上前。
“二公子,请喝茶。”
“多谢。”
何怀幸环顾四周,一路过来,发现相府种了不少菊花,黄白相间,花形饱满,很是好看。
丞相府不同将军府的宏伟气派,格外别致,极具雅意。
静亭下是嶙峋的假山,坐落在湖面,连接一座宽阔的竹板桥,园中周围种着芭蕉、紫竹,以及花卉等。
湖面荷花残败,浮萍因风起皱。
何怀幸在亭子里转悠,问:“底下有没有莲藕?”
修令曦答:“有的。”
远远见老师过来,他便下去迎接。
两人在竹桥碰上面。
段蘅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数十年来操心国事,头发已经渐染白斑,他穿着一身素袍,稳步而来,举止行动间自带文士儒雅之风。
“云頫。”
修令曦行了一礼,喊了句:“老师。“”
“昨夜的信我已看过,逝者已矣,切勿自责,节哀。”段蘅托住他的手,待他直起身,问道:“几日不见,可好?”
“多谢老师关怀,学生一切都好。”修令曦和老师并行,扶着他,关心道:“老师身体安否?”
段蘅微微点头,说:“好着呢。走,上去。可见过你覃师母了?”
何怀幸默默跟在修令曦身后,小声道了句:“云頫?”
不料,修令曦微偏头,还给她解释,说:“是我的字。”
“什么?”段蘅没听清,以为在和他说话,温声问道:“云頫,你刚刚说什么?老师没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何怀幸看着修令曦,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她本是随口一念,没想到二哥竟然回她的话。
修令曦不好意思地说:“无事老师,是学生失言。我刚刚说的是师母做的饭好吃,话说起来几日没同老师一起用膳了,颇有些想念。”
段蘅笑着拍了拍他手臂,慈蔼道:“你这孩子,我竟不知道你也是个贪吃的。怎么从你覃师父那回来还变得客套起来,想来尽管来就是,你我师生多年,何需在意那些礼节。你来,老师心里很高兴。”
修令曦展颜一笑,回道:“好,能常伴老师身边,学生心中也万分欣喜。”
上静亭的石阶路很窄,修令曦在老师身后小心搀扶他上去,期间他回头看了眼怀幸。
何怀幸对上他的眼睛,朝他摆摆手,示意不用管她。
师生二人上了静亭,园中风景尽揽无余,菊花盎然,紫竹挺拔,枝叶青绿不改,边上芭蕉垂首,有一些叶片枯黄了,湖中残荷枯枝败落,未曾叫人清理过,在入冬的冷风中别具一番滋味。
段蘅望着湖面道:“大雪时令已过,边境怕是雪落纷纷吧。”
修令曦立在老师身侧,心知今日早朝议事恐有不顺。
“这几日在覃师父别居,和师父聊起边境之事,蛮夷边部一直骚扰我境的小动作不断,近期尤其频繁,除乌城未曾让他们得逞过,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原川与北海关已经几次出现过,蛮夷骑兵入境掠杀百姓的事情,西城前月甚至起了一场小范围的战役。师父猜测,蛮夷边部可能有起战的心思,最慢不过在春耕前后。”
段蘅在石凳坐下,对修令曦道:“坐。你跟你父亲可详聊过?”
管家端上来一壶热茶,修令曦起身给老师斟了杯茶,随后给自己也倒了杯,说:
“昨日从师父那回来,得知老师还在宫中,一回去我便同父亲说过,可他不信我……自从惠仁九年初大战结束,蛮夷边部与我朝签订议和,每年进献良驹战马百匹,另有器皿珍宝数千件以及不间断供应牛、羊乳,陛下还特意命人从西城开了官道,专门运送酪乳进京都。虽说这些年蛮夷边部也有过骚扰,但多是虚晃一枪,从来没有擦枪走火,可这段时日,和以往总感觉不同。”
段蘅抿了一口茶,说:“你父亲他责骂你了。”
修令曦喝着茶,垂眸没有说话,纤长的眼睫轻颤,打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流露的悲伤。
段蘅猜到是这样,轻摇头,握住他的手,宽慰道:“古语有曰,孝乃无违,此无违乃指礼制,你只需在礼节方面不让人挑出错就好,父子之情若不能和睦,你既无错,无需自责,亦不必折磨自己。”
何怀幸在旁边听完,接道:“你老师说得没错,二哥,舅舅不喜你,不是还有丞相大人给你撑腰吗?既然无须依靠他,那也就不必苦苦盼望,太过伤心。”
“我知道了。”
他倒了杯新茶,茶水氤氲弥漫,眉眼笼在一片雾气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修令曦握着茶盏,黯然神伤。
“旁人言语无用,此事还需你自己参透。只是,众生缠裹者,徒负秽草,如蚕处茧自系缚。云頫,切勿执念太深,伤了己身。”
段蘅不再多言,有些事情,尤其是感情,最是当局者迷,若自己想不通,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修令曦肃容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段蘅道:“关于边境一事,你和你师父的感觉没有错,大战在即了。今日早朝,兵部呈送双侯从乌城送来的奏折,发现边境各城军中战马数量急剧下降,蛮夷边部所供战马多数遗失,经调查均被替换成病马,并伪装成是与蛮夷边部交火中造成的军马损失。”
此话犹如惊雷炸响,修令曦心中久久无法平静,道:“什么人有如此手段,能做到在军中调换数量如此之多的战马?”
“能做到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绝非一日之功,与蛮夷边部联手的背后之人,至今尚未有苗头。”
段蘅摇摇头,担忧道:“陛下听闻此事,大发雷霆,晕倒在大殿上,好在太医看过并无大碍,是忧思太重,一时急火攻心所致,需要静养。下午我再入宫与户部兵部几位大人再行商议。自陛下即位,常年病弱,又膝下无子,储君之位悬空,国无根本,内忧外患。”
何怀幸凝思道:“不是还有一位长居道观的公主吗?”
修令曦替她问出这句话。
段蘅道:
“康平公主并非陛下所出,当年陛下刚登基后突然一病不起,连太医署都束手无策,动乱才平息,朝廷已经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最后是太后请了自在观的不藏道长推算后,说要找一个七月十五日,在子时一刻出生的女婴,找到后在宫里办一场法事,陛下将她收作义女,之后交由自在观抚养,在祖师爷座下修行,日夜为陛下供香祈福,可给陛下补运化煞,驱邪除病,保一世平安。”
“法事做完,没几日,陛下便睁眼了。”
对这宫中秘辛何怀幸听得津津有味,这比她从前消磨时间看的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段蘅长叹一声,说:“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下去用午膳罢。”
修令曦牵着老师下去,两人走在竹桥上,寒风吹过,广袖衣袍翻飞,灰蒙蒙的天空,大雁排“人”字飞过,段蘅抬头遥望。
寒冬已至,国事蜩螗,民生多艰。
何怀幸跟在两人身后,还在回味那一则秘事。
师生二人到后院花厅用膳,手边各一碗肉沫汤,一道小白菜炒肉片,一道清炒藕片,再加一盘紫苏鸡肉。
两盘荤菜都放在离修令曦很近的位置,他知道这是老师特意让厨房给他做的,每回在老师府上吃饭都是如此,老师担心他在将军府吃不好。
何怀幸盯着不远处地上的草地发呆。
师生二人食不言语,除了偶尔碗筷碰撞,发出轻微的声音,咀嚼声几乎不可闻。
段蘅只舀了小半碗饭,慢慢吃完后,放下碗筷道:“云頫,你继续吃,不必管我,我是年纪大了,胃口也不大好。”
修令曦心中不免担心,道:“老师定要保重身体,多事之秋,老师若是……学生难安。”
“你放心,没钓到那条鱼,老师是不会倒下的。”段蘅伸手拿过他的碗,亲自替他盛饭,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饭,说:“多吃点,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日里练功又那么辛苦。”
修令曦自然懂他老师口中“那条鱼”是什么,他双手接过碗,道:“多谢老师。”
老师一生为国为民,唯一心愿便是朝政清明,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段蘅目光慈善地看着他,修令曦正低头专心吃饭。
他一生无子嗣,与亡妻和如琴瑟,妻子在世时,并无所出,成亲六年后,妻子病逝,他至今孤身一人。
如今看着自己的学生,心中难免生出舐犊之情。
饭菜一扫而空,下人将餐具撤下。
段蘅道:“我得进宫去了,你若无事,便留在府里休息也好,练功也好。”
覃鎏跃还没回别居前,一直在相府教修令曦功夫,他常常都是整日待在老师府上,府中也有一间供他专门休息的屋子。
修令曦说:“老师,我今日先回去吧,明日我想去道观给表妹超度祈福。”
段蘅颔首道:“好,你既有这份心自是该去。”
修令曦起身告辞:“那我先回去了老师。”
段蘅轻轻摆手,说:“去吧。”
何怀幸知道,她这个二哥,回去哪里是休息,分明是回去自撞南墙罢了。
修令曦才到将军府门口,便看到父亲身边的刘副将明显是在守着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