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令曦将宽大的衣袖绑紧,方便比试切磋。
他一手背在身后,袖口紧绷,身立如松。
黄统领拍拍手,高声道:“这位是将军府的二公子,大家还记得不,好几年前来过这,咱们二公子现在是越厉害了。”
一个高个的将士道:“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公子啊,记得记得。”
众将士哄笑,另一人道:“你就记得漂亮的。”
也有人怀疑,说:“长得这么俊俏,能打吗?”
统领大笑后道:“大家可不要小瞧了我们这位二公子,少时也是跟在我们将军身边上过沙场的人。”
参军也听见了那人的话,便说:“那你就来试试,与二公子切磋切磋。”
那人梗着脖子,不客气道:“来就来,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所有人笑成一团。
何怀幸皱了皱眉头。
修令曦对这样的场面早已料到,微微笑着,朝统领和参军颔首,便走上前。
“点到为止。”
他朝对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方似乎很着急证明自己,迫不及待出招。
香囊在修令曦怀里,她不能离他太远,守在修令曦边上,看两人打拳。
修令曦出拳如风,每一拳都打在关键部位,打得很实,可谓拳拳到肉。
他的拳法很漂亮,让人眼花缭乱,不多时对方便败下阵来。
在场自然有人看不惯他这样的打法,营中便有老将出马,喝道:“花拳绣腿,拿我枪来!”
“我去!我去!”
输了的那位将士屁颠屁颠地去拿枪了。
事实上修令曦是手下留情,给他留了几分面子,故意为之,否则对方接不了他几招就得下场。
这五年来,他在覃鎏跃那可不是白学的。
而且他也不想太过于张扬,能到达到他的目的就行。
对面甩过来的长枪,力道极重,他在手里掂了掂,还算称手,使枪他最在行了。
老将的力道勇猛,枪法凌厉,招招直逼要害,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因为使长枪的缘故,何怀幸又不想躲在后面,有时避之不及,对面的长枪便直戳她心口。
她害怕。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大刀穿透她的身体,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色。
修令曦身姿矫健,老将也不甘示弱,双方出招毫不拖泥带水。
何怀幸在修令曦身后,东躲西藏,狼狈至极。
场上的人打得酣畅淋漓,周围看的人也是热血沸腾,营中很久没有这么带劲的切磋了。
时间一长,老将体力不支,落了下风,很干脆的缴械认输了。
尽管输了,他却看起来很开心,道:“后浪推前浪啊,老了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了。”
修令曦拱手道:“您承让了。”
这话是实话,如若不是对方体力跟不上,他也未必能赢。
老将摆摆手,哎了一声,道:“什么话,输了就是输了,武将就该坦坦荡荡,怎能怕输,况且还是输给自己人。你小小年纪有如此造诣,是我军之幸事。”
他脸上带着笑,眼底浑浊,似回忆道:“想当年我还是打先锋的呢,你小子,有我当年风范,不愧是将军的儿子,有种,好样的!”
老将心中感慨万千,重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
修令曦肩膀一沉,好像肩膀上不只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还带着某种使命。
何怀幸立在修令曦身边,一时忽感悲凉。
生老病死,谁都难逃一劫。
看着眼前这一幕,统领和参军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传闻二公子不愿吃行军的苦,投靠将军政敌,一心想吃软饭吗?
从他这身功夫来说,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么回事。没有一日日苦练,稳扎稳打,这样的身手决计练不出来。
待几场切磋过后,统领让人收拾出了一个营帐给他住,又同他客气了一番。
修令曦点头,但笑不语。
她跟着云令西进了帐篷里,虽然简陋,但内里也算齐全。
云令西走到案几边坐下,翻了翻上面的一本《圣国兵阵图》,这是他祖父的著作,这些年父亲行军布阵,多参考这本书。
可应该做出改变了,行军打仗怎能一味循旧例。
近些年打蛮夷边部越来越吃力,对方已经摸清了我军习惯,父亲却还一味按照以前的方法,就算人数上有优势,也不过是让将士们枉送性命。
比起父亲的执着,双家军更懂得如何变通,多年驻守乌城,打得蛮夷边部不敢轻易骚扰。
反观边境各城,受其侵扰不堪。
修令曦将书放下,烛火在他眼里跳动,神情讳莫如深。
何怀幸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有些疲累,幽幽叹了口气,生前凄凄然,怎么死后也不得安宁。
修令曦环顾四周,营帐中明明只有他自己,可是他怎么听见有女子的叹息声。
是幻听吗?还是……
他心中警戒,起身走出营帐,何怀幸不明所以跟着他绕营帐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账中。
外面也没人,难道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修令曦微微皱眉,或许是他疑心过头了,心想算了,大概是今夜有些累,早些歇息吧。
他简单洗漱完了,躺在榻上,和衣而睡。
何怀幸也累了,跑了一晚上,飘飘忽忽的,魂影消失不见。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将军府了。
厢房门口,除了她表哥,还有她的舅舅——修文,修大将军。
“你昨夜去了京郊营?”
修令曦恭恭敬敬答是。
“谁允许你去的!”
修文狠狠踹了他一脚,修令曦爬起来,重新跪在地上。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算盘,你简直和你娘那个贱蹄子一样,满肚子算计。早就警告过你,没有本将的允许,我麾下所有军营你一律不得踏足,你竟然还想妄图染指修家军。”
“一个贱妇生的种,也配继承我的位置!”
父亲早就严令禁止他去军营,连校场也不许他去,也不允许部下和他私下接触。
“父亲!我也是您的孩子。”修令曦喊了一句,他垂着头,面带悲怆地说:“母亲生前对您万分尊重,您何苦还要在她死后折辱于她……”
“闭嘴!说了多少次,别叫我!你不配!”修文暴怒,喝道:“自己去祠堂跪着!领二十鞭家法!”
说完,修文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香囊在书案上,透过窗棂,何怀幸看见修令曦埋头还跪在地上,他好像在哭。
好一会他才起身回屋。
修令曦合上门,一进来,便看见书案前站着个人。
她穿着泛旧的蓝衣衫,头上别了两朵黄色绒花,露出光洁的额头,两边头发用丝带结鬟,多余的头发搭在肩膀两侧,后面的头发自然垂下。
这是何怀幸未出嫁前,常做的打扮。
青天白日见鬼,闻所未闻。
修令曦喑声问道:“你是谁?”
何怀幸没意识到修令曦在跟她说话。
直到她发现修令曦的眼神有些异样,何怀幸才感觉不对劲。
修令曦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何怀幸震惊地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地说:“你在和我说话吗?你能看得见我?”
所以,真的是青天白日见鬼了。
修令曦念出最不可能的那个名字。
“怀幸?”
何怀幸重重点头,眼睛亮起来,说:“是我!是我!”
“你不是……”
修令曦很是惊讶,怀疑眼前所见的真实性,一个已死之人回魂,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何怀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修令曦沉默良久,问:“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何怀幸答:“昨日夜里。”
修令曦想起昨夜的异常,所以,那不是他的错觉。
“痛吗?”他问。
何怀幸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那天的……伤口,还痛吗?”
他听那个嬷嬷说,她是被乱刀捅死的,抬回来的担架上全是血。
嫁衣鲜艳,被血浸透,早已分不清颜色。
何怀幸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眼眶一下红了,却说:“不痛。”
还是没忍住,眼泪滑落,何怀幸撇过头,擦掉眼角的泪。
修令曦上前想安慰她,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何怀幸双目噙泪,两手一摊,失笑道:“二哥,我不是人,我没有实体的。”
修令曦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她的衣袖。
何怀幸想起刚刚舅舅对他说的话,问道:“又要去祠堂罚跪吗?”
修令曦收回手,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半敛着,道:“嗯。”
何怀幸不禁道:“表哥你如今也无需依仗他,何不反抗?”
修令曦没有接话,绕开她,到书案前坐下。
这些年他努力想让父亲回心转意,只要父亲能不讨厌他,哪怕是惩罚,他也甘心承受。
他渴望得到父亲的关注。
可他越是积极表现,父亲好像越厌恶他,远离他。
修令曦低下头,半晌才道:“父亲或许有他的难处。”
何怀幸知道此事多说无用,指着香囊,说:“我现在附在这只香囊上,它在哪,我就在哪。”
“香囊?”
修令曦拿起桌面上的香囊,仔细看了看,并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针脚有点乱。
何怀幸说:“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没法解释。”
他捏着香囊道:“我记得这香囊是你做的?”
何怀幸点头道:“对呀,我绣了好久呢,手指都被针扎了好几回,二哥你可得好好爱护它。”
她担心修令曦一狠心就把它丢了,毕竟当初送他的时候,他也没多开心,面无表情,连话也不肯同她说一句。
修令曦郑重地说:“我会的。”
他似乎已经坦然接受眼前所见,起身戴上香囊,说:“答应了要去陪老师吃饭,你同我一起去吧。”
何怀幸问道:“那你决定不去祠堂领罚了?”
修令曦正色道:“父亲的命令,我必然遵从,只是我得先去见过老师,待回来再去领罚,不然老师必定生气。”
何怀幸跟着他出去,无奈道:“二哥既然知道你老师会生气,何苦又挨这一遭。”
修令曦抿唇不语。
他不过比她年长一岁,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却跟一块顽石一样执拗。
路上她忽然想起来那个自在观的道士,说:“香囊里的艾草和用的绣线,当时是从自在观一个老道士那儿买的,二哥你说会不会我现在这样和这个也有关?”
修令曦皱眉,压低了声音说:“艾草可以理解,道观连绣线也卖吗?”
何怀幸叹了口气,说:“那大概是被骗了,买的时候可贵了。”
修令曦安慰道:“他骗你自会有他的报应,别伤心。”
何怀幸点点头,觉得在理。
两人并肩同行,快走到丞相府时,修令曦拐弯后在巷子里停下,此时无人经过。
他思索一阵后,道:“古人说,人死,神魂俱灭。但是你还能保持魂体不灭,依附在物品上。我七岁那年随父亲去边境,当时缴获过一批蛮夷人的**,军中有懂蛮夷语的将士解读过。其中有一则故事,就是讲他们本地有一人家,女儿去世后,她母亲还能看见女儿,并且和她对话。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女儿的魂灵依附在日日随身带着的弯刀上,这把小刀在女儿去世后,被母亲留下当做念想。”
“蛮夷人崇尚冰葬,在人死后,把遗体送往终年极寒的雪山,以此来象征他们想象中的完整和圣洁。之后他们找了祭司帮忙,请出遗体,进行复活仪式。我记得故事的最后是一家又再次团圆了。”
何怀幸一听,顿时打起精神。
修令曦又怕她太过当真,更容易失望,这毕竟是他听来的志怪奇文,其中真假难辨,又道:“事情过去太久,已经无从考证,再者这样的事情,也过于骇人视听,还魂回生,也不像书里说得那么简单,而且很多细节书里面都没有。加上我们的情况,也和他们不一样。”
她的遗体,恐难完存。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不管你的。”修令曦看着她,认真地道:“找时间我们去一趟观里,看看能不能有一点线索。或许,说不定会有别的转机。”
“真的吗?二哥你愿意帮我?”
何怀幸心里燃起希望,更有些惊讶他的态度,从前他一直是对她很冷淡的,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子,还找话安慰她,给她讲这么多东西。
“谢谢你,二哥。”
修令曦忽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带你去。”
据说,人回魂只有七日。
他现在担心的一点是,七日之期到了,她会不会消失。
加上今日,也才剩三日。
他不想再让她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