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这段日子正是玄烨最忙的时候,前朝自有政务需要处置,一年到头很多事都得梳理归纳,孤悬海外的郑氏自不必说,光是养着三藩的银钱就要花去朝廷大半的税收,一年到头国库里还能剩下多少,来年还给不给,都得和臣工们商议。
后宫上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先帝爷的各位太妃们需要尽孝,宗室里有沾亲带故的王爷福晋们需要亲厚,幸得有赫舍里氏这个贤妻帮忙操持,他仍旧忙的连轴转。
孟河承着若曦和小玉背后的人情,趁着皇帝在过年的时候陪着皇后,给若曦和小玉分别放了半天假,容她们去自己的长辈面前尽尽孝。
“你现在可是康熙身边的大红人,难得孟河还让你出来见见我。”王宝琛一边给若曦倒茶水,一边给身后的小太监使眼色,那小太监关好房门守在了门口。
若曦迟疑地看了门口一眼,“干爹,他可信吗?”
“他同你……同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和清廷有血海深仇,自愿进宫报仇的。”王宝琛拿眼睛上下打量着若曦,见她如今备受皇帝宠爱,却气质沉稳不骄不躁,也是难得。
若曦能待的时间有限,她决定长话短说,“皇上一心撤藩,大臣们与他不全是一条心。”
“小皇帝年纪太轻了,以为自己靠着阴谋诡计打败了自己的家奴,就想和几个藩王动刀动枪了。”王宝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眼下大清皇帝和藩王人心叵测互相猜疑,不出几年天下必乱,等到时机成熟,我们里应外合,一举铲除清廷皇帝!”
若曦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几分波澜,皇帝这些天熬夜批折子的身影在她面前闪现,她闭了闭眼,眸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若曦,不管皇帝怎么对你,你最好能勾着他,不要让他纳你做妃子,若是成了格格福晋,后宫不得干政,你能做的事就少多了。”王宝琛语重心长地说。
“是。”若曦点了点头,把一个装满了茶叶的荷包递给他,这是孟河专门赏的,拿皇家的茶叶做自己的人情,做戏做全套,若曦明白这个道理。
“回去了,帮我谢谢你们总管。”王宝琛又吩咐了几句,就让若曦回了。
刚到了乾清宫,进了御茶房的大门,小玉高兴的声音已经传来了,“若曦,你可回来了,皇上赏了几盘沙琪玛下来,孟谙达专给你留了一盘。”
不知多少羡慕的目光朝着若曦过来了,她进了里间后,一个小太监悄声说,“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命。”
“你羡慕啊?下辈子让你娘把你生成漂亮闺女。”小禄子敲了敲他的脑壳。
往御茶房赏点心这可是头一遭,明眼人都知道是沾了若曦的光。
宫廷御制的沙琪玛是满族传统糕点,以鸡蛋和面炸成条,裹上蜂蜜后压成块,撒上青红丝和各类干果,又解馋又解饿。
之前给皇帝奉茶,皇帝赏过一次,问过她,她觉得好吃,便照实说了。
大年夜这天,他在太和殿大宴群臣,怎么可能还惦记着自己这么一个小宫女?
若曦不愿意自作多情,捧着盘子和小玉一人一口,把一盘子沙琪玛分吃了。
太和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太皇太后年岁大了,不愿意熬夜宴玩,和玄烨说了一声,让梁九功送回宫去。
在回宫的路上,太皇太后坐在辇车上,以手支住下颌,“梁九功,今天皇帝那几盘沙琪玛是赏给那个小宫女的吧。”
梁九功缩了缩脖子,“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不敢揣度圣意,只知道皇上体谅御茶房的奴才们,才赏下点心。”
“狗奴才,你不愧是我挑中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你做的好,记得你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一会子我得叫人赏你。”太皇太后摆弄了两下大氅,“那个叫若曦的大姓是什么?是哪个旗的?”
“回太皇太后的话,是马尔泰氏,出身正白旗。”梁九功恭恭敬敬地说。
“怎么又是个正白旗的?”太皇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嘱咐梁九功道,“得了,你就停在这吧,回去伺候皇帝吧。”
梁九功的脚立刻停了下来,恭敬地目送辇车离去,他提着灯笼就要回转,脑子里电光火石想起了顺治爷的宠妃董鄂皇后,她正是出身正白旗。
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梁九功搓着手臂回了太和殿,此时太和殿内丝竹悦耳宴酣欢乐,玄烨在群臣劝酒下多饮了几杯,平日里温和的气质变得凛然起来,皇后和宫妃们频频看向他。
次日便是大年初一,玄烨领着宫妃、阿哥、公主们,先去太后宫里拜年,再一起去太皇太后宫里拜年,从那里给宫里的奴才们赐赏。
宫女太监们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今天不仅有新衣服穿,吃的上面还有春饼卷肉和几种粥照自己的口味任选,他们一年里难得露出个笑模样。
“孟谙达,新春大吉。”若曦和小玉穿戴齐整,给孟河拜年,孟河眯着一张笑脸,一人封了一个红包。
她俩私底下一看,足足有五两银子,和小禄子对对账,发现孟河没有厚此薄彼,御茶房每个人都是这么多的红包。
他人虽然贪财但为人也大方,热衷于和各宫搞好关系,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不和别的宫女太监搞对食,对底下的徒弟干儿还算照顾,是宫里难得的好太监。
等玄烨住回乾清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初三,新年的气氛已经渐渐消散。
他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若曦给他奉茶,他一眼便看见端着茶盏的如玉柔荑,抬起头问,“过年那天赏你的沙琪玛,吃着如何?”
“回皇上的话,好吃。”若曦想起那日沙琪玛的细腻口感,嘴角便微微翘起。
“和你上上次在乾清宫吃的,有没有什么差别?”玄烨饶有兴致地追问。
差别?既然他这么问了,中间肯定有所不同,她细细回想,外面的青红丝和干果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差别就是口感似乎更细腻些,她便照实说了。
“你说的正对,你在乾清宫吃的是牛乳做的,上次朕赏你的是羊乳做的,御膳房新琢磨出来的样式,朕也头次吃,想着你肯定没吃过,所以赏你尝尝。”玄烨边说边批折子。
若曦微微一愣,眼神有点闪烁,这人还真在百忙之中惦记着自己。
“奴才谢皇上的赏。”若曦行了礼,被玄烨抬手叫起,“你家里头有几口人?”
“奴才家里只有阿玛和额娘,膝下只有奴才一个丫头。”
“那你进了宫,他们一定很想你。”玄烨笃定道。
“能为皇上效力,奴才阿玛高兴着呢。”
玄烨微微一笑,“这与为谁效力无关,儿行千里母担忧,这都是人之常情。”
若曦微微垂眸,心里滋味难言,在白莲教没见过他的时候,觉得他一定是个不通人情的鞑子暴君,可偏偏到了他身边,才发觉他不仅不是暴君,而且颇通人情。
“等朕有了空,朕带你出宫玩玩,到时候你可以回家看看父母。”玄烨压低了声音,似乎专给她一人听的。
若曦愕然地抬起头,嗫嚅道,“皇上……”
“君无戏言。”玄烨笑了,若曦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解语花,后宫也不可能有这种姑娘,但她在他面前不必多说什么,能和她说说话逗逗闷子,他就觉得舒心快活。
为着他这一句话,晚上若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本就不是京城姑娘,加入白莲教后更多在山上练功,若是皇帝问东问西,她还真不一定能答出来。
还有她那一对假父母,能不能马上认出她来……
“若曦,若曦,你睡了吗?”黑暗中的小玉悄声问。
“还没呢,怎么了?”若曦悄声回复。
“我想我额娘了。”小玉带着哭腔说,“从小到大,我每年过年都在我额娘跟前守岁,我阿玛带着我大哥和我放爆竹、点花灯。”
“等我们玩完了,回了屋饽饽和饺子都熟了,邻居们互相添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
“前几天过年,也就那么过来了,我以为没什么的,这几天不知怎的,我想我额娘,发了疯地想。”
若曦的眼泪从眼角悄悄滑落。
她也想她娘亲了,发了疯地想。
康熙九年正月初五,自康熙元年喀尔喀蒙古的首领札萨克图汗旺舒克被杀,其兄自立为汗,部众不服奔逃至土谢图汗处,如今已过去了九年,其部遣使至京,进九白之贡,旺舒克弟成衮得以被皇帝册封为新任扎萨克图汗。
是夜,皇帝站在界限不明的巨幅地图前默默凝视着蒙古地界,若曦悄声站在他身后,看着地图上那样广阔的世界和皇帝忧心的眉眼,心里已替他先累了。
大抵也没把她太放在眼里,在她面前他从不避讳谈及政事,眼下东南有汉人三藩尾大不掉;中原有满族亲贵阳奉阴违;北边蒙古部落众多居心叵测……与守成之君相比,他更像是开创之君。
“皇上,夜深了,该歇着了。”若曦看见梁九功的眼神儿,适时地上前劝道。
玄烨瞅了瞅自鸣钟的指针,忍不住看着若曦一笑,“你呀,比自鸣钟都准时。”
若曦抿嘴一笑,她不过是个传话的,准时的那个其实是梁九功。
他现在可是得了宝了,别人劝皇上早睡那是僭越,若曦劝皇上早睡那是体贴。
玄烨走到若曦面前停了一下,似乎打量了一下她,轻声道,“确实该早睡了,你总和朕这么熬着,脸蛋好像没刚来的时候水灵了。”
若曦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耳边就传来皇帝抑不住的轻笑,她耳尖泛红,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玄烨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心情大好,“梁九功,安寝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