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立在房檐上,随手将青玉抛了过去。
黑玉接过青玉,赶紧飞掷回来,转身去别的地方巡逻。
闻晧目瞪口呆:“他就这么走了?”
陆昭席地坐下,“万古愁没有规矩。”
闻晧跟着一屁股坐下,“你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陆昭一愣,摸了摸鼻子。
余锏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才是。
闻晧默不作声地看着陆昭,半晌才开口,“老陆,这一年你去哪里了?”
“余锏收留了我。”
闻晧:“你不是回家了吗?”
陆昭摇摇头,“老闻,我留下是为了复活我母亲。”
闻晧心里咯噔一下,“老陆,我进醍醐天时候帮你问过复活之法。大师兄说人死如灯灭,世上根本没有复活人的办法。”
“有的。”
陆昭半张脸淹没在寂寂夜里,声音比风声还轻,“只是需要很大代价。”
闻晧发现陆昭脖子上没有红绳,心想他把骨灰藏起来了,反倒印证了决心,咬咬牙,“老陆,你来醍醐天吧,我一定帮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陆昭没有答应,反倒将话题引到他身上,“你呢,一年不见,感觉你变得沉稳了许多。”
闻晧岂能不知他为自己着想。劝诫的话到嘴边,他在心里狠狠打自己嘴巴:闻晧,你是在乎醍醐天与万古愁对立的人吗?陆昭是你过命的朋友,别说他去了万古愁,哪怕他真变成杀人无数的魔修——你也不能背弃他。
想到这里,好似卸下几斤担子,闻晧松了松肩膀,“是吗,大师兄成天说我鲁莽,不顾大局。也只有你说我沉稳了。”
陆昭:“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听说这个分坛杀了很多人。”顿了顿,闻晧说,“醍醐天的使命向来是惩恶扬善,锄强扶弱。万古愁是魔道,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这话时,眼里浮现微弱却奇异的光。
陆昭点头,“滥杀无辜是不对的。”
闻晧松了口气,“大师兄说这个分坛拿人炼丹。”
“没错。”陆昭将他在“上面”的见闻告诉了他。
闻晧忽然紧张起来,环顾四周,“不怕被人听到吗?”
陆昭淡淡:“他们想听,我们就算躲到地缝里也没用。他们不想听,当着他们的面说也没关系。”
闻晧呆呆地看着他,嘟囔道:“你真是被余老兄带坏了。”
有那么一瞬间,闻晧觉得跟他说话的人不是陆昭,是余锏。
奇哉怪也。
余锏确实说过这话。
他把陆昭带到山阴的小屋时,陆昭隐约觉察到万古愁不欢迎他,便问余锏,让自己待在这里会不会不好。
当时余锏说:
“他们不许,我就算把你藏到天涯海角也没用。他们允许,便是让你与我同住也可以。”
闻晧也将煤场情况一一告知。
“老陆,你为什么要来?”
过得一会儿,陆昭叹了口气,“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相信我的方向跟你们的一样。我也想弄清楚分坛坛主究竟在干什么,老闻,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会跟你说的。”
闻晧不计较这些。能看到自己有过命交情的朋友还活着,他已经很开心了,“好。你主意多,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陆昭:“只要当上蓝玉,我就可以到炉口里看看。你和谈大哥暂时留在煤场,弄明白另一条巷道里有什么。”
徐徐图之。闻晧不假思索:“好。”
陆昭目送闻晧回去。
他的身影没入屋子,陆昭忽然感觉耳朵疼了一下。
红色小蛇衔着他的耳垂,冷冷道:“你们的情谊真深厚。”
陆昭感慨,“是啊,我也没想到能在异世界遇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余锏噎住了。
他几乎要用毒牙给陆昭打一个耳洞,快咬穿时看见他不谙世事的懵懂眼眸,心思流转之际松开口,顺着肩膀爬到他锁骨,在脖子上留下蛇形痕迹。
“时间到了吗?”
“没有。”陆昭摇头,“还可以坚持。”
红色小蛇吐着信子,离陆昭的嘴唇很近。
嘶嘶嘶。好像快碰到,又好像碰不到。
“他是醍醐天的人。醍醐天最是道貌岸然,相信他们,你会后悔。”
陆昭还是坚定,“不,闻晧不一样,不管他去哪里,我们都是朋友,他不会害我。”
“哼。”余锏的口吻阴测测,“走着瞧。”
陆昭来了兴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打个赌。”
“不赌。”红色小蛇窝在他锁骨。
意料之中的回答。陆昭每一次心血来潮的打赌,都被余锏拒绝了。
“醍醐天没有一个好东西。”
“嗯。”
“迟早有一天你会栽在那个姓闻的手上,到时可别哭着要我帮你。”
“余锏,我哭过吗?”
嗤地一声,“怎么没有?”
陆昭记得没有。
他知道余锏是为了自己好,感激的劲儿又上来了,“余锏,你是个好人。”
红色小蛇气急败坏般用头撞了一下他的下巴。
“你才是好人,你全家好人。”
这句话陆昭说了不下十次,余锏尽心尽责帮他的时候,陆昭总喜欢感慨他是个好人。
余锏很恼。次次都恼。
但这是事实,陆昭不知道他在恼什么。
天蒙蒙亮时,陆昭上山。
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桌子,将单子上的药一一配齐,送到炉口。
他在思考进炉口的办法,独眼龙蓝玉忽然来了一句:“品质不对。”
陆昭不解,“品质?”
“都不新鲜了。”独眼龙拨弄着油纸里的东西,“去弄些新的来。”
陆昭还没明白过来,青玉们从暗房里走出来。
一个青玉喊他过去,“走,去煤场。”
煤场就在山下。
青玉们站在山上,往下看去,乌泱泱的人像蚂蚁,一只只钻进巷道里,又钻出来。
陆昭身旁的青玉吐槽他,“新人要下个月才有,你放过那么多人,搞得材料不够了。现在来煤场挑一些补上,不然坛主会因为品质不够好惩罚我们的。”
陆昭的视线落到煤场,忽然停住。
他看见了闻晧和谈仲先。
“换一个吧。”他对青玉说。
青玉嘲弄道:“大家都是青玉,你可没资格号令。”
说罢随手一指,跟管辖煤场的青玉道:“就这么些人了,杀了送上去。”
杀他们的理由很简单。
出巷道时先迈了左腿;
走得太慢妨碍后面的人;
呼吸声音太大了,让人听着心烦。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了下去,无色玉惊恐不已,像蝼蚁般乱窜,尖叫。闻晧的心提了起来。
谈仲先却按住他的手,“不要出手。”
闻晧不明白,“可他们被杀了!”
谈仲先冷静道:“师弟,若你有危险,我会不顾身份暴露带你走。至于这些人,我现在暂时救不了他们。”
闻晧仿佛一身热血被冷水浇透,“师兄,等你来的时候他们都死了。”
谈仲先压低声音:“身为醍醐天弟子,自要遵循门规,如今这局面,不可出手——”
血溅到了闻晧脸上。
他什么也听不到了,耳朵嗡嗡响。
身体比脑子要快。他一把推开了那将死之人,身体迎上刀刃。
铮!
闻晧将刀踢了回去。
无色玉们慌忙躲开,一下子为他清空出一个圈子。
黑玉踉跄着退了几步,看了眼手中的刀,从怀里摸出飞刃抛了过去。
闻晧翻身躲过。
飞刃在半空中回头,瞄准他的后脑勺。
这把戏闻晧还不放在眼里,他甚至想好将飞刃抢过来当武器。
黑玉眼眸翕闪,下意识看向居高临下的青玉们。
他们没有人出手。
若他做得不好,是给自己的青玉丢脸。往后不说被穿小鞋,能得到的资源一定会变少。
黑玉咬咬牙,放出袖子里所有飞刃!
密密麻麻的飞刃冲向闻晧,后者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是杀招。
他慌忙躲闪,听见一声声惨叫。
是周围的无色玉。闻晧躲开了,他们被伤了。
丧钟般的惨叫让闻晧心头突突。
好似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莫大罪人。
心神凌乱间,一把刺向心口的飞刃被他忽视了。
——扎穿皮肉的声音。
闻晧愣了一下,看着血滴到地上。
他攥住了飞刃,替自己挡了这一下。
“大……”闻晧怔怔。
“师弟,随我杀出去。”谈仲先知道这次计划失败了。
闻晧心生愧疚,他自己可以受伤,但让大师兄为他受伤,这不是他想要的。
即便对谈仲先而言,这不过是一颗丹药就能治愈的小伤。
“杀了这么多,该够了吧。”
负责这煤场的青玉不满道。
若死太多,没有挖煤的人也麻烦。
“那两个刺头你要留着?”另一个青玉指着闻晧和谈仲先。
前者眯起眼,“那好,把他们俩也杀了,该够了。”
话音刚落,几人却觉身边一抹身影掠过,旋即发现他轻飘飘地掉进了煤场。
黑玉恼羞成怒,抬脚踢起扎入地面的飞刃,足尖击柄。
飞刃射向闻晧和谈仲先。
谈仲先袖下凝出灵剑,注意力转向看戏的青玉们。
黑玉不足为惧,只是眼下青玉人数众多,又怕引来分坛坛主……
铮!飞刃半空弯折,凝滞了一瞬,扎入山体。
陆昭甩袖,小刀直冲黑玉面门。
那刀看着并不快。它玲珑小巧,约莫手掌长,阳光下折射出醉人的光彩,不像兵器,像玩物。
刹那。小刀没入黑玉眉心,坚硬的头骨在它面前绵软得像一块豆腐。一声细微的“呲”,小刀从他后脑勺飞出,留下一个黄豆大的孔洞。
过了一会儿血才流出来。
黑玉身体抽搐,踉跄着退后两步,灰扑扑地倒了地。
闻晧愣怔怔看着陆昭的背影。
他理应高兴,老陆来救他了。
可闻晧破天荒地高兴不起来。
上一刻还优哉游哉的青玉倏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其他青玉嘲笑道:“新来的小子把你的心腹杀了啊。”
杀人可以,踩他的脸面不行。
“陆昭。”
余锏出声提醒,“来了。”
几乎是话落下的瞬间,陆昭微微侧身,杀气贴着他的鼻尖飞过去。
连着刀柄的锁链绷紧了,穿入地面。一头连着青玉,飞了下来。
“杀吗?”余锏话里兴味很浓。
陆昭迟疑了一瞬。
眼里幽暗的光凝实了。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