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引顶,一炉兀立。
巨炉比峰高,夹在两峰之间,截断了袅袅流云。
陆昭一时看呆了。
跟小说里的炼丹炉一样。炉口还冒着青烟,盘旋而上,熏出虹彩。
“这是炼丹炉吗?”陆昭问钟意。
钟意:“是。”
陆昭:“炼丹炉不应该在醍醐天那种地方吗?”
“怎么,与你想象中的魔教不同?”钟意皮笑肉不笑,“正道最是虚伪,道貌岸然,我们就不同了,只要有用,不管它来自哪里,都可以用。”
陆昭想起一句俚语,“不管黑猫白猫,会抓老鼠的就是好猫。”
钟意挑了下眉,“说得很对。”
峰口处有一扇紧闭的小门。钟意往门前一站,门就打开了。
门后像变了一个世界。
开门的是一个哑巴。他的嘴被缝线缝住了,沉默地给钟意和陆昭开了门。陆昭打眼看去,到处都是这样的哑巴。
他们站在桌子前磨着草药和虫子。脸上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这些人腰间佩着黑玉。
陆昭问钟意:“如果我还是黑玉,是不是会跟他们一样?”
钟意笑了,“是啊。不过你别以为这是坏事,在下面的黑玉若不杀人,要熬至少十年才有升到青玉的机会。可在这里的话,最快三年,就可以升到青玉。到时一颗丹药下去,嘴上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可我现在是青玉。”
钟意:“所以坛主让我重新安排你。”
两人穿过靠外的区域,往里面走。
又是一扇门。门后忙碌的都是青玉,他们接过黑玉送来的药草,不知道和什么东西混在一起,走向最里面的炉口。
青玉们打开小窗,把包裹递给伸出手的人。过得一会儿,对方递来一张单子。青玉接过后仔细查看,走进了右手边的暗房。
钟意停下脚步:“你就留在这里。天黑下山,进出全凭玉牌。往前的地方你还没资格去,切莫踏足。”
陆昭:“会受罚吗?”
“不会。”钟意微笑,“会死。”
陆昭没什么表情。
钟意反而像吃了苍蝇,话里夹枪带棒,“怪不得坛主对你感兴趣。”
钟意离开之后一个青玉走过来,打量陆昭,“新来的?跟我来,我告诉你该干什么。”
他打开了暗房的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反胃。
天顶上悬着白灯笼,灯笼里的烛火随开门晃了两晃。
陆昭一脚踩进去,提起鞋的时候感觉黏糊糊的。
他低头看去。地板看似是黑的,其实是陈年的血垢。黏糊糊。
苍蝇嗡嗡地乱飞,围着堆积在地上的残肢断臂。
陆昭随便一扫就看见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认出来了。昨天见过这个人,同一拨进来的,在他之前被刘霄杀了。
一个青玉站在桌前,手里拿着单子,一边念一边检查桌上:
“心三两,肝二两,脾……”
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脾,抬头扬声:“谁那里有脾啊!我这儿的脾用完了!”
“我的也用完了。”
“奇怪,往日脾都够用。昨天不是来了一大拨新人吗?”
“听说有个傻子杀了黑玉,让后面的人都通过了。早上的广场你去了吗?那么多无色玉挤在一起,跟下饺子似的。”
“煤场那边有福了。”
煤场?
陆昭正听着,走在前面的青玉指着一张空桌子,“以后你就在这里干活,按单子配好东西送到炉口。因为你昨天放了一堆人,今天人不够用,等下个月来新人了再‘解牛’。”
“解牛?”
青玉看了他一眼,“‘解人’听上去不奇怪吗?”
陆昭走到空桌前。
青玉们悄悄讨论他。
“那个傻子到咱们这里来了。”
“可别说他是傻子了,这家伙今天又杀了一个青玉。你没看到是谁送他进来的?”
“好久没见到这样厉害的人物了,上一个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
“就是坛主进来的那一年,真是个好年,一下子出了两匹黑马……”
陆昭拿着青玉给他的单子,挑好内脏,再到暗房外堆满的筐里找药草虫豸,用油纸包好,送到炉口。
他想看看炉口后面是什么,却被对方的身体挡住了。
一片风刮过陆昭耳畔,割下一点碎发来。
对方悠悠地把手伸回去,“下次杀了你。”
陆昭看清他的脸,是个独眼龙。
他的玉牌没有挂在腰间,而是用绳子系在手腕上。就在接油纸包的那只手上。
是个蓝玉。看来拿走油纸包后要做什么只有蓝玉知道。
陆昭开始思考怎么成为蓝玉,被余锏打断思绪。
“杀了他你就是蓝玉。”
陆昭愣了一下:“今天已经杀了一个。”
“万古愁没有规矩。”
这是这一年来余锏最常跟他说的话。
陆昭跟着余锏回到万古愁之后,暂住在山阴的一座小屋子里。
那时陆昭才明白过来,谈仲先说的没错,他确实是魔修。
陆昭不在乎这些。
他觉得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做人太过计较,自己跟别人都难受。
余锏遵守约定,要教他杀人的办法。
但代价很大。余锏告诉他,会有依赖性。而且,学会之后也许他没办法回去了,要永远留在这里。
陆昭还想复活母亲,也许还能一起回到现代。他问余锏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余锏告诉他可以先从万古愁人人都会的身法开始。
陆昭自己都没想到,只是一年,他就超越了万古愁许多人。余锏说他能轻松战胜黑玉,青玉稍加纠缠,五五开。至于蓝玉……
“我觉得没必要杀他。”陆昭含糊地带过了。
“你在担心?”余锏沉声,“有我在。”
“下次吧。”陆昭还想回暗房里看看。
蓝玉给了他一张新的单子。
分量和种类都有变化。陆昭来来回回送了几次,明白他们是在配比。不断改变变量,直到得出效果最好的配方。
这不就是用人炼丹?
陆昭:“余锏,总坛也这样吗?”
余锏:“这样?”
陆昭:“炼丹炉。”
余锏:“炼丹炉当然有。”
陆昭说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炼丹炉。
他觉得余锏在说车轱辘话,“我不是说普通的炼丹炉。”
“那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余锏是故意的。
陆昭并不怕暗房里的遍地血腥。
但“炼人”这两个字说出口怪怪的,此刻他理解青玉们为什么说“解牛”,“用人炼丹的炼丹炉。”
“没有。”陆昭的话还没落到地上就被余锏接过了,“天尊不喜欢这些。”
“天尊不喜欢,不禁止?”
“万古愁分坛众多,分坛坛主皆行事自由。”
前提是别无二心。
陆昭的思绪被拉回,“巫玿在找一个最佳配比。”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的最佳配比。
陆昭又送了两次单子,发现有一些单子会反复炼制。
这说明上面的配比接近巫玿想要的。
他摩挲着纸条,“余锏,能让总坛的炼丹师看看吗?”
红色小蛇窝在他的锁骨处,尾巴状似无意地扫来扫去,半晌没说话。
陆昭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听他说了个“好”字,钻进自己浓密的发间不见了。
·
闻晧和谈仲先一起被赶进了煤窑。
越往里走,通道越窄,越深入地下。
最后两人只能佝偻着腰,半蹲着前进。
终于停下。尽头是大地整齐码放着的煤块,无色玉用镐子敲碎煤块,再将煤块运出去。
两人负责运煤。这枯燥的工作一做就是一天。
天黑时,煤场点起了油灯。黑玉把所有人叫出来,“这次新来的人比较多,刚天黑就完成了要求,青玉特许你们回去休息。明日寅时初到齐,迟到者——死!”
闻晧好奇地问旁边满脸疲惫的脸,“老兄,借问平时要干到什么时候?”
那人死气沉沉的,“亥时末。”
亥时末。寅时初就要集合,岂不是休息不到两个时辰?
两人回到住处,等巡逻的人从屋外走过,才爬起来商量对策。
“大师兄,光是挖煤可没有进展。”
“我觉得这魔教分坛真奇怪,为何搜罗这么多无色玉挖煤?另一条巷道又通往哪里?”
闻晧转眼睛,“大师兄,要不我们偷偷进去瞧瞧?反正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不可打草惊蛇。”谈仲先劝道,“我看那些进另一条巷道的人,要么神采奕奕,要么形容枯槁。我猜有两个办法,一是贿赂黑玉,二是你我看上去已经无法挖煤了,就会被派去运煤。”
闻晧摸了摸自己的脸,“这要是第二个办法,咱们得挖到什么时候啊?”
谈仲先:“半个月就行,我会用办法让你我看上去无法为继,到时自然能进另一条巷道。”
闻晧:“大师兄,要是到时候咱们不是去另一条巷道,反而是被送到‘上面’呢?”
上面。
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但既然上去的人不是死了的就是鬼哭狼嚎,肯定不是好地方。
闻晧的话让谈仲先陷入沉思。
他当然不会让师弟跟着自己陷入险境。
若事态失控,他会带闻晧走。保命第一。
叩叩。
头顶传来声音。
闻晧抬起头,看见一块砖被挪开了,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老闻。”
“老陆!”闻晧惊喜道。
谈仲先不觉拧了眉。
无他,陆昭是万古愁的人。他沾染上魔教,就跟自己对立。
他转眸看向闻晧,后者早把自己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
“我有新发现。”陆昭说,“这里不方便,你们上来。”
闻晧才起身,被谈仲先拦住,“陆兄弟,你有什么发现,直接说吧。”
闻晧觉察到谈仲先对陆昭的敌意,一时摸不到头脑。
陆昭摇头,指了指他们隔壁,将手指放在嘴唇上。
谈仲先哪能不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但他的修为足以察觉屋外是否有人,“隔壁没有人。”
陆昭笑了笑,“不是人的事。是这屋子里只能有两个无色玉,我不能进来。”
两人这才想起这门是用圆玉开的。
谈仲先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这么多。
闻晧:“要是有多出的人会怎么样?”
“会把整间屋子的人都抓起来,送到‘上面’。”陆昭往上指了指,“这样,无色玉就没有机会聚众密谋。”
而在这屋子以外的地方,间隔便有黑玉巡逻,每日变化。
无色玉根本团结不起来。
闻晧:“那我们可以出去?”
陆昭:“可以少,不可以多。”
谈仲先抿了抿唇,改变主意,“师弟,你跟他去吧。”
闻晧没多想,“那大师兄我待会儿回来跟你说。”
陆昭起了几块屋瓦,恰好容闻晧出入。
他动作轻而快,把闻晧看呆了,“老陆,你身手可真厉害。”
这才一年功夫,陆昭比他在醍醐天里见到修炼了三五年的弟子都要厉害。
陆昭没解释。余锏是一个很好的老师,细致,耐心十足。
只是偶尔会闹点古怪的小脾气。比如这会儿,知道他要来找闻晧,一溜烟钻进他衣襟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走。”陆昭轻巧地越过屋顶。
闻晧跟着他,有些吃力。他发现陆昭的身法强得离谱,像一阵风,在夜里来去自如。
蓦地,闻晧发现底下一个黑玉发现了自己,盯着他看。
“老陆。”他紧张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