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季阖上的双眸微睁,眼前模糊花白看不清楚,身上的疼痛先一步到来,将他拉回现实中,这一觉睡了几天,他迷迷糊糊从被褥中抬手,却牵扯到左肩上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移动,几天没动,不太灵活的手麻木僵硬,不能握拳,他反复观看自己这只手。
又恢复痛觉了吗?他自嘲一笑。
他能活到现在,真的要好好谢谢南苍,没有他,自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脑中嗡嗡声越来越小,意识从混沌中冲出来,划开这暗夜。
方才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很耳熟,不过他没有听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到了晚上吗?怎么这么黑?
他挣扎着起身,花了好大功夫靠在床上,胸膛起伏不定,一手掀起帷幔,偏头望向外面。
透过光影,他看见有人立在窗前,温暖灯光打在她背影上,挺拔坚韧,如皑皑白雪,冷冽却想让人靠近。
那是他最熟悉的背影。
“咳咳咳。”他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口中干涩,火辣辣的疼,苦涩和猩甜混合,滋味并不好受。
年云浅倒了杯水递在他手上,看着他不说话。
“谢谢。”他接过水,小口小口喝起来,水入口中温热不烫,划过喉咙,果然好受很多,“事情都结束了吗?”
“嗯,差不多。”
气氛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榭季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此时窗外正好有烟花绽放,他转头做出被外面的热闹吸引的样子,“外面好热闹啊,是有什么事吗?”
“今日花灯节,你想去看看吗?”她一手顺着他的背,一手接过他喝完的水碗。
“今日花灯节啊。”他呼出一口气,有些惆怅望着外面出神,即使没有看见幕城热闹的节日氛围,但此时脑海中已经想象出来有多热闹。
柿子灯静静摆放在桌面上,花纹精美,镂空缝隙中光芒迸开,如琉璃般璀璨夺目。
今夜的风中夹杂着硝烟的味道,雄狮舞龙,杂技表演,药发木偶戏,花船巡街,整个幕城灯火通明。
一束烟花被引燃,火花从下往上逐层引燃花树,焰光中,木偶凌空飞舞,栩栩如生,灵动精巧,银色光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霎那间欢呼声响动,所有人望向绽放的花树,挪不开眼。
漫天星河在此时黯然失色。
榭季披着狐裘一瞬不瞬盯着下面,眼中倒映着火光,不自觉跟着人群笑起来。
年云浅侧过头,看向他双眸色泽,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手中提着的柿子灯,还有那有些苍白的脸。
两人坐在屋顶上,幕城最热闹的地段尽在眼底,一览无余。
榭季被下面的氛围感染无声地笑着,双眼弯弯,即使风大得让他想咳嗽,他也悄悄忍住没有发作。
“榭季。”年云浅突然唤他。
“嗯?”他回头,眼底笑容未消。
“向上看。”她说得很认真。
榭季不明所以地抬头,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夜空中的星星悬挂在夜幕,他并未看出任何,正准备转头问她怎么了。
空中突然火光冲天,一支支烟花入云端,紧接着密密麻麻炸开,雷霆万钧之势,一簇簇火焰如星辰坠落,瞬息万变,流光溢彩,整个天空被点亮!
双瞳被烟花占据,榭季惊讶地久久不能回神。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他耳边爆炸,他却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个时辰,幕城的烟花已经过了,更不会有这么声势浩大的烟火,幕城中无数人抬头欣赏这绚丽的烟花,却无人知这是谁放的。
榭季了然一笑,静静欣赏。
烟花绽放持续了很久,最后一束烟花冲上云霄时,街上已经少了一半的人。
榭季拢了拢狐裘,握紧手中柿子灯,“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我有很多话想与你说,但现在我觉得都不重要了。”她笑着摇摇头,接着又问,“烟花好看吗?”
“好看。”榭季如实回答,他确实没想到年云浅会放一场烟花。
“这就够了。”年云浅站起来伸出手,“走吧,你出来太久,我送你回去。”
“你不想问我什么吗?”榭季锲而不舍。
年云浅依旧笑着摇头,“你想我问你什么?”她将他拉起来,“问你为何隐瞒你的身份?还是问你身体的真实情况?”
“我隐瞒你,你隐瞒我,我们不亏不欠。后者我相信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
街上人逐渐变少,夜已深,所有人都在急匆匆归家,家家灯盏亮起,亲人在侧,灯火可亲。
柿子灯亮着,莹莹灯火,也融入这万千盏家灯,一同点亮幕城。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年云浅抬头凝望朦胧月亮,今夜的月亮与往日不同,不再高高在上仰视世间万物,而是镀上温柔色泽,唾手可得。
她抬手描绘月亮边缘,“已经足够了。”
她想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相信,无条件信任,是那种什么事情都站在她身边。
若有一次信任背叛,她都会不再相信这个人。
在她眼中,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而再再而三,她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她不需要势均力敌,她只要十成十的信任。
榭季嘴角缀着笑意,如漫天星河揉碎洒在眸中,现在这双眼眸满是年云浅,他就这样看着她手指描绘月亮,侧脸清秀俊朗,柔和不失少年气。
“你知道为什么我如此相信你吗?”他坐下一手托着下巴,姿态豪迈,浑身上下散发出慵懒的气质。
“我小时候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后来你活蹦乱跳,每次来我家都是翻墙,从来不走寻常路,我羡慕你的同时又担心你。”
“我将自己的一部分投射在你身上,我希望你所想皆如愿。”
“我能给你最大的帮助就是无条件相信你。”
榭季又想起一件事,转头仰望年云浅,“还记得我们的三个赌吗?”
“记得。”她也跟着坐下来,双手撑在两侧,享受这难得一次的轻松,任由风吹得她发丝乱飞,她也毫不在意。
“我赌对了。”榭季得意一笑,“不过你从来没找过我,但没关系,我找到你了。”
“对,你找到我了。”她悄然勾起嘴角,似是同意他说的这句话。
头顶明月,脚下是芸芸万家,身边的少年不似小时候那么羸弱,他走了很远的路,看遍山水,不再拘泥于小小的广陵,也找到她,陪在她身边。
而她也变得更强,也距离报仇更进一步。
她们都活到了现在。
年云浅不是没有想过寻他,只是她怕等来的消息,她怕当年那个小少年早已离开,所以干脆就放任自己遗忘,至少这样,他还是活着的。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们遇见了,而且是在如此特殊的时间,如此巧合。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榭季突然问她。
年云浅不想隐瞒他,“就当这次的烟花是道别吧。”
“你去哪?”
“云深处的事情已经处理完,这两个月我要去追寻仙客来的踪迹,那份地图现在在我手上,一宗的力量太小了,我需要整个江湖都参与,既然我师父能灭仙客来一次,我就能灭第二次。”
她眼底翻涌别样的情绪,“这一切快结束了。”
“我和你一起。”榭季望向她。
“你需要静养,这些事就别管了,两个月的时间是灭不完仙客来的,等你养好伤,我会来找你的。”年云浅说得很认真,“不过我现在身份特殊,如果由我来发请帖广邀各门派,恐怕他们会一同合起伙来剿灭浮云宗。”
楚樾他们想带榭季远离,排除不安全的地方,想来思去也不过只有极风谷安全一点,不过,若是仙客来的人混入极风谷,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她还是要派人守在极风谷外,多一层保障也能更加安全。
她无法预判仙客来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但她必须抢先一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让他们收收爪牙,不要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
“鸠浅宗合适,这些年师父虽然清闲,但好在名声在外,由他来集结众人再合适不过了,到时候我修书一封,师父他人很好,而且他也痛恨仙客来。”
榭季咳了两声,“你真的会来吗?”
“会的。”年云浅仔仔细细描摹他的眉眼,看着他的眼睛,“我一定会来。”
榭季这才笑起来,抱拳作辑,“年宗主就是不一样,太霸气了!那我就在极风谷等你到来。”他开着玩笑叫出这个称呼,眼尾笑得更深。
打更声响起,年云浅没好气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阴阳怪气,“那就不知道明天的我,是不是正如那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到那时打到你身上可别叫痛。”
榭季一拍大腿,“谁敢说你是老鼠,我立马抽他两个大巴掌,谁敢说我们威武霸气的年宗主!”
年云浅大笑起来,眉眼舒展,那一刻,榭季仿佛看到冰雪消融,常年结冰的湖面上因为天气转温而冰霜融化,流到山涧化为潺潺流水。
他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年云浅如此大笑,以往她是不会咧开嘴笑的。
榭季撑着脑袋,他没有喝酒,却隐隐约约在空气中闻到酒香,忍不住多闻了几次,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醉意了。
他好喜欢现在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