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白露。
这是我第一次和你写信,以前我们每天都见,每天都说许多话,用不着写信,所以现在我写第一封信给你,如果哪写得不好,还请你见谅。
天哪,池竹真的是傻子。郑白露心想,她小时候怎么会那么崇拜池竹呢?
崇拜她每次考试都能得全班第一,崇拜她能轻轻松松地安好自行车的链子,还能把苹果皮削成绵绵延延的一长条,外国有一句话,上帝给人开了一扇窗,必定是关上了一扇门,很显然,那位上帝给池竹关上的就是人情世故的门。
傻得要命了,还请见谅?
她昨天使了坏心眼,今天得让池竹送她过来。她本来以为池竹还是那个一声不吭的德性,没想到车子刚停到车棚里,池竹做贼心虚似的塞给她一个信封,她等到了办公室细看,信封上头干干净净的,只在收件人那儿写了一个名字:白露。
字迹真漂亮,那时候语文老师夸池竹的字,写得非得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清隽。
她一颗心倏然停跳了一下,趁对面的何静敏还没来,赶快小心地拆开,结果刚看第一句话,一个请你见谅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傻子。郑白露恨恨地想,在纸面上都不肯亲热一点,我们什么时候能做回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郑白露吓得立马把信连着信封收到了抽屉里去。何静敏当然是看见了,不过根本没打算多问,倒是郑白露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做贼心虚,含含糊糊地解释了一句:“有封信我看看。”
她这么一说,何静敏倒是乐了:“是从邮局寄过来的信啊,还是直接放到你桌子上的呢?”
郑白露深觉自己就不该多话,哼哼唧唧地撒娇:“那我哪知道呢?可能是门口大爷收着了热心肠特意放我桌上的也说不好。”
何静敏不逗她了:“今天咱们有的忙呢。”
今天是全厂发薪日,所有人一大早就开始精神振奋,池竹有点庆幸,这样她再心神不宁,其他人也只会以为她是盼着发工资。
也不知道白露看了信没有。她暗暗地想,今早送来了一份新图纸,她得着手算挂轮比,还得先用废料试切,这种事情一向是她来做,厂里的其他老铣工师傅都说,这是个好机会,让她好好把握住锻炼自己。
中午吃饭的点她还忙着这事,连食堂都没去,饭是她师傅侯春霞从锅炉房捎来给她的。
“哪用得着这么拼?”侯春霞把饭盒递给自己这个小徒弟,“总之一个人就干得了一个人的活,没说加班赶进度,咱就不赶,你说是这道理不是?”
池竹知道师傅关心自己,抿嘴笑了笑:“我知道的,就是新图纸,我也想早点做好,看看效果,方便调整。”
她接过饭盒,没第一时间打开,而是看着侯春霞,竟然在期盼她还有话和自己说。
比如白露问你了……之类的。
“看啥呢?”侯春霞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脸上也没脏东西啊,她一锤定音,“快点吃饭吧,等你试切差不多了,财务科的就该过来发工资了。”
谈不上失望,池竹的心平静地落下去。她打开饭盒盖,郑大妈做菜讲究,每顿中饭都是一荤一素,营养均衡。冬天是小咸菜或者咸鸭蛋,夏天就是凉拌菜,每次吃上这样的饭,都让她觉得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期。
妈妈爸爸很忙,那时候她成天去白露家蹭饭,白露坐在她身边,知道她脸皮薄,就一直给她夹菜,如果自己吃慢一点,白露就用那双乌溜溜的漂亮眼睛瞪她。
她吃完,把刷好的饭盒放到自己包里,顺带接了一大杯开水,一边晾着,一边开始试切。
等试切好一个工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是财务科的人搬着桌椅来发工资了。
大家闻声而动,难得在这样的工作日得到了光明正大的休息时间。有谈天说地聊八卦的,有喝水的,有凑到桌前去瞅工资表的。
池竹不远不近地站着,放出目光,和以往一样,很隐蔽地望着郑白露。
她今天穿一件浅青色的连身裙,胸前和裙摆上都没什么花纹和装饰,单是一片薄薄的浅青色,衬得她肤色特别白。这样的距离看不到什么,不过想象得到,如果凑近了看,一定是和手背的血管一样的颜色。
不知道,她看了我的信了吗?
如果看了的话,是什么感想?
如果没看的话,她会看吗?
工资表顺序是固定的,唱到自己还有一会儿,池竹并不担心错过,默默地出神。
“改造半自动机床的事情定了吗?”有人问。
这件事算是厂子里的大事了,工人们大多关心。
“你还不知道吧?”有个消息灵通的就说,“厂长要带人去京城三溪交流学习,到时候咱们厂就要出第一个数控工啦。”
这事情不是什么秘密。池竹那天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自己师傅。
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池竹听得平平静静。不多一会儿,果然一个男声通情达理地说:“肯定让池竹去啊,她那么不容易,不让她去让谁去?”
这种表善心的事情大家不会错过,纷纷赞同,有人注意到她,还向她投来惋惜的眼神。
有人又说:“要我说咱们厂子那确实是良心,为这事破了不少例,八级工的待遇接了一份,她自己的工资独立出来另算,不是技校毕业,只要技术达到,按技校毕业算,直接让考中级工,要不然去年的厂优工人,也不会……”
“行了。”男声表示,“少说两句吧。”
“后面说什么呢?”郑白露蹙着眉,扬声道,“谁在那儿发工资还废话那么多?张海成!”
那道男声的主人诶了一声过去了。副厂长张益的儿子张海成,鸣城武关技校毕业,本来认为自己会是厂里最受瞩目,最风光无限的年轻人。
池竹知道,不只是去年的厂优工人,他很多事都对自己耿耿于怀。
侯春霞走到她身边,她对自己的师傅笑了笑,并不在意刚才发生的插曲。
比武大赛她是实打实的第一名,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她这人或许敏感多思,尤其面对白露的时候瞻前顾后,可这种工作上的事情,一码归一码,她只认一个理,就是能力。
“白露,马时兴追你追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结果你一句好话不给他呢?”张海成笑嘻嘻的,“我还等着喝你俩的喜酒呢!”
“这么心疼他呀?”郑白露头也不抬,“现在俩男的也能结婚了,你这么心疼自己嫁给他吧,我等着喝你俩的喜酒。”
这下周围是哄堂大笑,张海成气得满脸通红:“瞧把你给傲的,我好心给你介绍对象,真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用不着您好心。”郑白露把工资袋丢给他,“有那功夫您少点废话,领工资都不积极,咱真不知道你干什么事还能积极。”
她不再搭理张海成,接着喊下一个名字:“池竹。”
池竹在工资表上是一个特殊的名字,本来大家是按工资等级排,可她的工资太过特殊,相当于一个人领的是两份钱,名字也只好突兀地插在中间。
她俯下身签字,郑白露身上那股略带苦味的香水气味顺着呼吸拂过她脸颊,见她签好字,郑白露把现金取出来,规定要全部当面点清。
厂子能力有限,只给她保留了一位家长的八级工工资,可是除标准工资以外,工龄津贴却给她保留了两份。厂长的这份心,她感念至今。
她的那部分工资有整有零,郑白露细长的手指凑在她眼前,一张张地给她点清楚,硬币也一枚枚地数清,又问她:“要存钱吗?”
每次发工资,鸣城银行都会过来一位业务员,让她们方便存钱。
池竹惯例要存进去一半,她打算存进去的钱,专供池橙上大学用。
郑白露把剩下的钱,连带各种票据整整齐齐地给她装进工资袋里递给她。池竹接过,回到车间装到自己的工具包里。
她一方面是想再打磨打磨新件,一方面是存了点私心。下班的号声响了,财务科发不完工资不能下班,大家收到工资都结伴走了,要么买点好吃的,要么去台球房舞厅玩,只有她等到了最后,听到桌椅声就快步过去,主动道:“我帮你们吧。”
何静敏拎起自己面前的椅子:“好呀,那我先把椅子拿回去。”说完,停也不停地回办公室了。
郑白露见她走得毫不留恋,心里头泛上点臊。何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为我俩创造机会呢?我俩就是同事,她创造哪门子机会呢?
她后知后觉地想,何姐搞不好以为自己今天读的就是池竹的信呢。
这冲谁说理去,她读的还真就是池竹的信!
池竹帮她把桌子搬了回去,何静敏不知道什么速度,她俩过去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包,飞一样地离开了。
郑白露朝何静敏挥了挥手,看池竹轻松地把桌子放回了财务科办公室。她忍不住想,看来这人那点肌肉还是有实际效用的,不纯是虚架子。
她把椅子放到原位,就见池竹站在她身边,站得很直,一棵很清瘦,也很秀丽的竹子。乌黑的眼仁瞧着她,一手拿着工具包,一手很乖地贴着裤缝,就那么安静的,眼睛里又有点期待地看着她。
她读得懂池竹眼里的含义,她们最好的那段时间,心有灵犀也没问题。
池竹根本不在乎今天大家明里暗里的那些微妙的恶意,不知是锻炼出的一颗强心脏,抑或是其他原因,她看着自己,只在乎一件事。
白露,你有没有读我的信呢?
那是我很认真,很用心写的一封信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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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事而已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