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楼,临秦淮河而立,在经历傍晚的惊天混乱后,此刻的它如同一只在夜色中沉默巨兽。楼内早已不复往日喧嚣,只剩下檐下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春寒料峭的夜风中摇曳,将破碎的光晕投在了漆黑如墨的水面上。
苏婉踏上木质楼梯,步履平稳,只有袖中那紧握着的银刀和百宝囊里新添的几样物事,透露出她内心的警惕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淡薄的水汽味道。引路的伙计在询问了她称呼后,便无声地将她引至顶层的雅阁,想是主家已经打过了招呼,躬身退去。
推门而入,暖香扑面,是上好的沉香,一下子便驱散了门外的寒意。阁内陈设清雅,临窗设有一张棋枰,但此刻它却充当了书案的作用,其上散落着几份卷宗拓本与一盏正在静静流淌的铜制更漏。沙沙的细响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窗前,那位白日里见过的天青色身影正背对着她,俯视着窗外秦淮夜色与远处零星未熄的灯光。听闻声响,他缓缓转过身,依旧是那般的清朗俊秀,在阁内柔和的灯火下,更显得面如冠玉,只是眼底深处那一丝疲惫与凝重却是如何都隐藏不住了。
“苏小姐,冒昧相邀,唐突之处,还望海涵。”他含笑执礼,姿态从容,仿佛白日命案与夜间惊钟都未曾让他失却方寸,“白日仓促,未及通名。在下李承泽。”
宁王世子,李承泽。
尽管早有猜测,如今亲耳听到这个名字,苏婉的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凛。她不动声色地施以常礼:“世子殿下金安。”
“此处并无殿下,只有李承泽,亦或,苏小姐唤一声‘李公子’亦可。”他笑容温润,目光清正,抬手示意苏婉在棋枰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深夜寒重,苏小姐请先用杯热茶。”
苏婉依言落座,目光扫过棋枰上的更漏。“世子邀我前来,是为共参那星图之惑?”她无意周旋,开门见山。
李承泽眼中掠过一丝欣赏,同时也收敛了客套,正色道:“不错。”他取出一张精心绘制的绢帛铺开,正是那女尸背上紫微垣的精细临摹。“苏小姐可知,这并非一幅简单的紫微星图。”
他修长的手指准确地点在象征帝星的“北辰”之位:“此处金线绣法有异,较其他星辰更为凸起,且用了双股捻金线,意在强调,却非尊崇,反似……禁锢。”他的指尖移向旁侧被珍珠点缀的辅星——“勾陈”、“天皇大帝”等,“再看这几处,珍珠的镶缀方位,据我比对钦天监档案,与十年前的今夜星图,有细微偏差。”
苏婉心中震动。他竟能调用钦天监秘档进行比对?
“偏移约三分,”李承泽语气平稳,内容却字字千钧,“主辅星侵主,暗流涌动,有僭越之象。”他抬眸,目光如炬,直视苏婉,“这绝非祈福,而是一种极其隐秘的星占,一种恶毒的暗示,或者说,一种针对紫微帝星的……诅咒。”
雅阁内一时静默,唯有更漏沙沙。诅咒帝星!何人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那女子……”苏婉迟疑问道,“世子可识得?”
李承泽摇头,眼神带着真实的惋惜与凝重:“不识。但我认得那蜀锦。那是三年前陛下赏赐父王,父王分赏近臣的,每一匹皆有记录。赏赐给了谁,一查便知。”他主动提供了追查方向。
“至于‘惊蛰’……”李承泽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苏小姐可曾想过,凶手为何留下节气标记?若为预告,太过明显;若为炫耀,又过于隐晦。”
他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或许,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遵循某种‘仪式’的对手。一个必须按照特定时序完成的……杀人仪式。而‘惊蛰’,便是下一个节点。”
仪式杀人!苏婉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还有这更漏,”李承泽指向桌上滴漏,“苏小姐白日可曾留意,案发地附近的更声,与这标准更漏,有无误差?”
苏婉一怔,凝神回忆:“似乎……快了一些?”
“不错。”李承泽颔首,“我查过,那片的更漏被人为调快了一刻。这意味着,官方记录的案发时间,比实际晚了整整一刻。”
时间诡计! 凶手不仅玩弄节气,还在最基础的计时上做了手脚!
苏婉抬起头,直视李承泽:“世子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李承泽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因为那声景阳钟。”他语气沉凝,“钟鸣时,我正在入宫路上。亲见传令快马驰出京城,方向……包括金陵。苏小姐,此案已非寻常刑名。它牵扯星占巫蛊,关联藩王贡品,更惊动深宫。风暴将至,无人可独善其身。我告知你这些,是不愿见真相被迷雾吞噬,更不愿见无辜者懵然卷入滔天巨浪。”
话语诚恳,眼神清正。
他忽将目光投向空枰:“长夜漫漫,迷局如弈。苏小姐,可愿与我对弈一局?”他唇角含着一丝浅笑,“不为胜负,只为在这混沌局中,携手厘清一二脉络。”
窗外,秦淮河水无声北流,倒映着零星星火。
苏婉看着眼前这位风雅与锋芒并存的世子,想起父亲的叮嘱、冰冷的女尸、诡异的星图与那震动天下的丧钟。
她沉默片刻,终是抬起眼帘,目光沉静而坚定: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世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