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震惊地对视了一眼,王浩率先问道:“段洁之前走丢过?”
江冬梅摇了摇头:“没,不过我觉得早晚的事儿。”
王浩赶紧问:“怎么说?”
指了指自己的头,江冬梅道:“叙叙他妈有老年痴呆,得了这病不就是到处胡跑吗?我们村里都跑没了好几个了。家里要是报了警,你们就过来挨户问。我在他们家干过,那肯定得来问我啊。”
“段洁病情也没有那么重吧?我们看了病历,她是轻度的,抑郁倒是中重度,但也没有自杀倾向。”高文提出质疑,“你咋就觉得她会走丢呢?”
“她那病怎么不重?要我说,可不只是老年痴呆,那是精……”这话显然戳了江冬梅的心窝子,‘精神病’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叹了口气,她道,“公安同志,这里没旁人,我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叙叙他妈人是真不孬,但她那脑子确实是有点毛病,要不我也不能辞了不干了啊!”
王浩道:“所以你觉得段洁其实是得了精神病?”
赶紧打断他,江冬梅急了:“哎,哎!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王浩从善如流:“行,是我们问别人问出来的。”
江冬梅这才稍稍放下了心,还不忘了嘱咐:“你们可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高文追问:“段洁脑子是怎么个不正常法?”
“我也不知道了,反正就不大正常。”意识到说漏了嘴,怕得罪人的江冬梅开始撵他们走,“我一共干了没几天,这都走了快两个月了,旁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再问问别人去吧。叙叙他爸又不糊涂,怎么还找到我这里了?”
高文道:“我们也想问,但问不了他了。”
江冬梅道:“嘿,这是什么话,叙叙他爸还能走丢了不成?他一个偏瘫的老头子还能带着床飞了啊?”
高文的声音冷飕飕的,比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北风还刺骨:“因为他死了。”
“啥?”江冬梅张开的嘴都没来得及合上,甚至还有些茫然,“谁死了?”
王浩叹了口气:“江伟华夫妇都死了。江冬梅,你是他们死前接触最多的人,所以我们来找你问话。你必须要如实回答我们。”
江冬梅呆住了,直愣愣地看着他俩,过了好半天,才咕咚咽下去一口唾沫:“你说他们两口子都死了?”
同时保持了沉默,两人无声地回答了她的问话。
“不是,他两口子又没啥大病,咋还能都死了呢?”一脸的不可置信,江冬梅抓着王浩问,“我走的时候他俩还好好的啊!”
“所以我们这不来找你了?”王浩叹气,“段洁精神状况到底什么样?”
事关两条人命,江冬梅也不敢搪塞了,苦着脸说道:“就是神神叨叨的,一天到晚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你问她和谁说话,结果她说是叙叙,还让给我打招呼,管我叫姑,说得有模有样的——你说这搁谁不得瘆得慌?”
时常出现幻觉是精神病的症状之一,江冬梅这个精神病的评价还真不见得不准,回头得再查查段洁的就诊记录。心里这么想着,王浩问:“她这样多久了?”
“反正自从我去她就这样了。”江冬梅道,“听她天天这么说,我有时候都跟听到什么人说话似的。本来新城那边的小区就空,一栋楼根本没住几户人家,晚上那跟鬼城似的,她又这样,心里那是真吓得慌啊!我找大师求了两回签都不管事,想着再呆下去我迟早也得出毛病,这不就赶紧辞了?”
王浩愕然:“求签?”
江冬梅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是啊,就我们后山庙里的桃木符,都说可灵了,哪知道还是镇不住啊!”
“……”封建迷信不归他们管,王浩没和她纠结这个问题,径直问道,“你觉得你走的时候,她症状比刚开始是轻点还是更严重了?”
“没啥差别吧?都挺严重的。”江冬梅忍不住大吐苦水,“去的时候就说今天叙叙不在,等回来让他给我捎点吃的过来。临走的时候说让叙叙送送我,吓得我手表都忘他家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敢回去拿。”
高文忍不住插了一嘴:“她一开始就这样,那你还敢去啊?”
江冬梅叹气:“那不是没钱吗?我们这些打庄户的,哪跟你们这种吃国库粮的似的不干活也有钱拿,不能干也得硬着头皮干啊!要不是后边我自己都要精神不正常了,那还干着呢!”
连着加了一个月班的高文悄悄翻了个白眼,王浩倒是习惯了,好脾气道:“除了这个,段洁还有啥表现不?”
想了想,江冬梅道:“没旁的了。她也就是忘事,记不清年岁,一会想着叙叙上高中,一会想着上小学。有时候记起事来,知道叙叙没了,就偷偷抹眼泪,哭她命苦——要我说,她糊里糊涂的也好,要不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说到这里,她语气也颇有些唏嘘:“你说这一家子好好的,怎么就遭了这事呢?”
“独生子没了,这日子还能有啥盼头?”王浩也跟着叹气,“那江伟华呢,他是个什么情况?”
江冬梅却先问了一句:“两位公安,叙叙他爸是怎么死的?高血压发作?”
其实根据现场和初步尸检来看,江伟华是饿死的。不过目前显然没有透露案情的必要,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看他们这反应,江冬梅愈发叹气:“照理我说这话不好,到底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说句实话,叙叙他爸这是解脱了啊!”
王浩道:“怎么说?”
江冬梅道:“叙叙他爸惨啊!别看他不能动了,脑子可清楚着呢。眼看着儿子死了,老婆疯了,自己还瘫在床上成废人了,你说他咋样?之前多体面一个人,现在吃饭、屎尿都得人伺候,还动不动就淌口水淌一脸。有时候我给他擦嘴,他看着床头那张全家的合照,眼泪就下来了。那会我就觉得他活不长了,就是没想到能这么快。”
王浩问:“江伟华能正常说话吗?他和你说过什么没?”
“说不了,他嘴都斜歪了,喉咙里嗬嗬的,想说句话得攒一天的劲。”江冬梅摇了摇头,“我在他床头安了个铃,有事他就按一下。除了拉尿,基本上没叫过我。”
王浩道:“他手指头能动?”
“能,不过也就手指头能动了。他本来就抢救晚了,受打击又太大——睁睁睁看自己绝了后,这不是要命了吗?”江冬梅唉声叹气,“说真的,这还不如一下子过去了呢,怎么不比活着受这罪强?”
从她屡次三番提及人还不如直接没了,听得出江伟华的境况不是一般的糟糕。高文在旁边记着,王浩继续问:“有谁去看过他们两口子吗?”
“我去的时候就没什么人了。听说之前去看的人不少,他盟兄弟、单位里的人都去,叙叙他妈的娘家亲戚也一块去看过。我在那儿的时候就她二哥去过一两回,娘家外甥侄子去过几个,还有叙叙他老婆也去过一回。”
捕捉到了敏感词,王浩不露声色:“叙叙他老婆啥样?”
江冬梅道:“长得怪俊,还会打扮,说话也和气,人不孬。”
王浩道:“她呆了多久,都干了什么?”
江冬梅想了想:“也没多久,一共就一上午。来了也就和她公公婆婆说说话,问问我这几天都什么样,好点没。中间我去炒菜,她帮忙搭了把手,照看了她公公婆婆一会,之后吃了个中午饭就走了。”
和林清音询问笔录基本吻合。王浩点了点头,转而问起其他人来:“那段洁外甥、侄子什么的呢?”
摇了摇头,江冬梅道:“我认不清脸,反正也过去两三回吧。基本也都是说说话,吃个饭就走,还有没吃饭就走的。听他们说有几个要过年的时候一块过来,哪想这还没过年,人就没了啊!”
这么看亲戚小辈也都是正常表现,王浩思索着又问:“这些里头有那种表现比较积极的吗?”
见江冬梅有些疑惑,王浩解释道:“江伟华两口子都是老师,钱得不少吧?他们本来就一个儿子,现在又没了,亲戚里头的小辈就没有个想给他摔盆的?”
“噢噢,你说这个啊!””江冬梅恍然大悟,连连摇头,“人家一听他两口子是吃国库粮的,都以为得挺有钱,实际上可不是啊!两口子为了给儿子在外面买房子,刷了好几十万的信用卡,一个月就得还五千,还有给我的五千呢,这就是一个人的工资了。两口子还都得吃药,那些进口药都不报销的,还有吃喝、物业费、水电费这些杂七杂八的,基本攒不下钱来。”
“叙叙他妈娘家还行,外甥、侄子倒都还愿意给他们摔盆。但那是看着亲戚份上,要说为了钱,那是真没有啥,能有个两三万就了不起了。”
王浩道:“他家那房子还得值点钱吧?”
嗐了一声,江冬梅道:“现在房子还值啥钱?买到手就亏!我听叙叙的小姨说,给叙叙买的那套首付全亏干净了,还倒欠银行钱呢!他们那套也得折了将近一半,能把外面欠的钱还上就不孬了。”
王浩道:“那不还有抚恤金吗?人要是死了,单位还得给亲属发钱呢。”
“人死了单位还给发钱?”江冬梅一脸的震惊,“能给发多少钱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得有。”她这反应完全不是能装出来的,王浩搪塞过去,“不过他们两口子这样,以后送殡什么的是谁管,你听段洁娘家亲戚商量过吗?”
“那没有。”江冬梅道,“他们都还觉得这两口子能再活些年头呢,就叙叙他二舅提过一嘴,说不行就谁家小孩有空谁去。反正一共就那点,还不是现钱,又得卖房子又得还银行债,忙前忙后的折腾,搞不好最后还得倒贴,也没什么争头。我看其他人也都没说什么,叙叙小姨还说不行让银行把房子收走算了,出殡什么的,他们两口子卡里有多少钱算多少,他们各家再添补千儿八百的,也就给办了。”
王浩道:“听你这么说,段洁娘家亲戚还都不孬?”
“那不孬,我看她兄弟姊妹处得都怪好。”江冬梅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尤其叙叙他妈那二哥,我看还挺疼她的。又是带着她看病,又是找护工找医生的,这跑前跑后的挺费功夫,这兄弟真是怪好。”
得,财产纠纷也基本排除。王浩忍不住说:“照这么一说,这两口子是和谁都怪好,那是标准的好人啊!”
江冬梅唉声叹气:“那可不?都说这么好的人咋遭了这种事呢。听人说他可负责了,还资助过学生,那可是好老师啊!”
听她这话,两人顿时精神一振,异口同声地问:“资助过谁?”
这可是重大线索啊!
被他俩这阵势给吓了一跳,江冬梅说:“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听人说的。他单位的人过去看他的时候说的,也没细说,就说有个学生一个月给他三千块钱。叙叙他二舅也说叙叙他爸有个学生,人还挺好,经常去他家看看,不过我在的时候没见过。”
两人对视一眼,王浩赶紧问道:“那学生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不?”
眯着眼,江冬梅仔细想了想,半天才说道:“好像叫王什么。”
王姓在沭市是大姓,人口普查十个里面起码四个姓王。叹了口气,王浩道:“您再想想,好歹再想起来个字吧?咱这儿姓王得太多了,你看我就姓王。”
像泄了气的皮球,高文吐槽道:“那总不会叫王浩吧?”
“哎,哎,对了!”江冬梅一拍大腿:“王涛!王涛!我想起来了,和我二姐家的小孙子一个名儿!她们家小孩是水字辈,大的叫王浩,小的就叫王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