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宫外环相隔不远的锦东大街,因其毗邻皇城、多为勋贵府邸建盖之地而显得格外肃穆安静,街头伫立着一座占地颇广的府邸,朱门高墙,规制宏阔,虽大,但装横却不似其祂大家宅院那般豪奢富丽,唯有不曾精雕着色的粗粝梁柱与厚重砖石,透着股内敛的沉肃。
锦东大街本就远离市井喧嚣,此府又地处街首,独占一片清静,即便是晴空朗日、万物竞发的时辰,这处也总是静悄悄的,只闻得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不知何方深宅内院隐约传来的、极轻微的丝竹琵琶之音。
府邸正前方,云锦纹陶瓷瓦檐下,两扇暗红色的实木大门紧闭着,门上镶着鎏金祥狮衔环门钹,狮首凶煞威严,大门两侧分别立着根浑圆的石柱,上端各挂着一簇彩绳绑着的艾蒿,那艾蒿显然已悬有些时日,原本青翠的叶片失了水分,微微卷曲泛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细碎而干燥的沙沙声响。
“吱呀——”
一声细微的响动打破了门前的沉寂。
厚重的大门被从里头打开一条小缝,一仆役打扮的半大男孩从缝隙处探出小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朝外头左右张望,眼珠滴溜溜转,似是在寻什么东西,然而,长街寂寥,空无一物,连只雀鸟都未见,男孩原本期待的神色在未曾寻得那“东西”后,瞬间转为失落,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将身子又缩了回去。
暗红色的大门再次闭合,仿若从未开启过。
门扉闭合带起的微弱气流,激得两侧石柱上的干枯艾蒿又是一阵簌簌抖动,几片早已脆弱的叶子飘飘然落下,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终无声地躺在冰冷的石阶上。
府内,穿过常常门廊、几进院落,一处花木扶疏的敞轩内,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摇椅上,倚着一位身着沉香色暗花绫常服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保养得宜,线条比寻常男子更多一丝英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逸风姿,眉眼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疏淡之气,此刻正慢悠悠地晃动着摇椅,手中捧着一只定窑青花瓷小盏,盏中茶汤清亮,氤氲着淡淡热气。
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方才那小厮,他轻手轻脚走进轩内,垂首禀报:“回伕人,小的去门口看过了,街面上……没见着小姐的车驾。”
摇椅上的男子闭着眼,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将手中的茶盏凑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神色平静无波,没有丝毫讶然,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尚好”之类的寻常话语,似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阿邈还没回来?”他将茶盏放在一旁案台上,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了然的平淡,仿佛只是再确认一番那已知的事实。
“是,”小厮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小了下去,“门房说……说小姐昨夜宿在沁香楼,至今……未曾出来。”
沁香楼,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窟,里头的倌伎小哥儿个个色艺双绝,是京中许多纨绔女郎流连忘返之地,自家小姐是那里的常客,府中上下皆知。
或者说,这京城之中若有谁不知靖王姥家的独女何等混不吝,那才是奇闻怪事。
男人听罢,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光滑的盏沿,他睁开眼,目光投向轩外一丛开得正盛的白鹤仙,淡淡道:“由她去吧,这孩子,心野了,拘是拘不住的。”
这话听着虽有种放任自流的意味,可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寻常长辈对自家不成器的孩儿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反倒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豁达。
“行了,我一人静会儿,下去吧。”
小厮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敞轩内重归宁静,只剩下摇椅轻微晃动的规律声响,男子重新阖上眼,面容隐在渐趋柔和的午后光线里,看不出喜怒。
没一会儿,男人眉头微蹙一瞬,旋即又睁眼,眸光流转间略有思忖,最终却都化作一声叹息和呢喃。
“罢了,罢了。”
……
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靖王府内的灯笼次第点亮,就在晚膳时辰将至未至之际,府门外终于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响。
守门的老仆一见那样式熟悉的马车,赶忙打开侧门。
没有任何装饰的小车自门前徐徐停下,一道劲瘦身影旋即利落地跳下车,来人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蓝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绣暗纹的披风,发丝略显凌乱,眼底带着一丝宿醉未消的慵懒,但精神头却不见萎靡,反而有种尽兴而归的畅快感。
她随手将马鞭随意丢给迎上来的小厮,一边大步往府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爹呢?用饭了没?”
那小厮正是白日里探头张望的那个,见小姐回来,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连忙答道:“回小姐,伕人在花厅呢,晚膳…晚膳尚未传。”
蔺邈挑眉,脚步未停,径直朝着花厅方向走去,穿过月洞门,远远便看见父亲独自坐在厅中的圆桌旁,桌上已摆了几样清淡小菜,却未见动筷迹象,似乎确实是在等人。
听到脚步声,蒋琼抬眸瞥了她一眼,神色依旧是那般淡淡的,却无责备之意,只道:“还知道回来?还以为你被沁香楼的哪位仙君绊住了脚,乐不思蜀了。”
来人闻言,嘿嘿一笑,全无半点愧色,自顾自地在父亲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箸笋丝放入口中,含糊道:“哪儿能啊,再好的仙君,也比不上咱家厨郎的手艺不是?饿死我了。”
蒋琼见她这般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眼中无奈之意犹显,他示意侍立的男俾盛饭,状似无意地提起:“后日南相府大小姐及冠宴,帖子送来了,若无事便去凑个热闹,权当打发时间了。”
他本来是不抱希望的,依着这姑娘平日那副见着宴贴就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这种场合,她是断然不会主动凑上去的,若非如今朝中动向微妙,他想借此探风,以往这样的应酬他断然是不会问她的。
蔺邈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珠转了转,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拒绝,而是借着口中囫囵含糊其辞:“…唔,嗯,知道知道。”
刚想抿一口汤的男人见她如此反应,执汤匙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抬眸望向对面正狼吞虎咽的女孩,眯起眼细细打量起来。
那探究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是把利刃刺在蔺邈身上,锐利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
就在她快要顶不住撂筷求饶时,那视线终于收了回去。
若对外人,装模作样对症下药她蔺邈手到擒来,可回了自家这知根知底的一亩三分地里来,她那些个粉饰的手段可就尽数作废了。
尤其在她这个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爹蒋伕人面前,一丁点别样的小心思都无处遁形。
蒋琼本想着,眼下局势未到要紧关头,仍有余地,这等虚与委蛇的场合,蔺邈不去也罢。
可现在……
他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汤,将原本快要见底的汤碗填满,才淡淡道:
“听你这口气是早就知道了?这才刚回京几日消息就如此灵通,本事又见长啊,怎的,这回倒没直接拒了?”
“没什么,”蔺邈低下头,继续大口吃饭,语气尽可能随意,“就是觉得,近日闲得很,这宴席,去瞧瞧也无妨。”
“哼,你何时不‘闲’?成日里忙活的不就是如何偷闲,这会子倒会来事了。”他顿了顿,语气正色几分,“你自有主见,我便不问究,切莫意气用事便好。”
闻言,蔺邈将碗中最后一粒米扒进嘴咽下,神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嘻嘻哈哈:
“晓得,晓得,您女儿我何时给您惹过事儿?”
这话出口,侍立在一旁的几个仆从都忍不住嘴角微抽。
蒋琼瞪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爹,我吃好了,先歇着去了,您慢慢儿用哈。”
蔺邈边说边起身做了个不成正型的揖礼,得到桌旁男人一个不耐烦的摆手后,转身迈着懒散的步子朝内院走去。
……
夜色渐深,已入子时。
远离京城中央的一处不起眼的市井小巷,泥泞的地面在月光映照下反射出湿冷的光,明明已是夜禁时分,巷里却隐约传出几声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那声音极细弱,带着些哭过的沙哑,却又像是被极力压抑着,断断续续,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在喉咙里。
巷子深处,一扇破败的木板门虚掩着,门内,逼仄的空间几乎被一张破炕占满,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原貌的杂物。
炕上蜷缩着个瘦削的男孩身影,便是哭声的来源。
男孩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上不着寸缕,唯有一张薄薄的麻布单子堪堪遮住前身,而裸露出来的部分则伤痕遍布,新旧交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似是哭累了,炕上小小的一团动了动,艰难地挪动身体,将姿势改成平躺,又牵动了伤口,引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破旧的木板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强劲的气流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
来人是个女孩,与炕上的男孩年龄相仿,此时正一手搭着件粗布长衫,另一只手握着个小巧的陶土罐子,还因着步履太急险些被屋里的杂物绊倒。
“晴…晴晴,”她喘息未定,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急促而一丝紧张的颤抖,“这是我上次用剩半罐儿的生肌膏,有些干了,混点水先凑合用,明儿我再想法子给你去寻个郎中看看。”
看着炕上疼的浑身发抖的身影,尾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她快步上前,将手中带着体温的长衫覆在男孩身上,指尖无意触及到肩头一处红肿的鞭痕时,几不可察地一颤。
月光从破败的窗纸洞斜斜漏进,照亮少男苍白的脸和上面未干的泪痕,清亮的眼睛此时因忍痛而蒙着水雾,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李一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拧开陶罐,用手指小心翼翼剜出一点凝固的药膏,就着窗外瓦罐里积存的少许雨水,耐心地揉开,再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冰凉的药膏触体,引得晴晴一阵瑟缩,却咬紧了下唇,没再哼出声。
“忍一忍,”李一的声音低哑,动作越发轻缓,“上了药,好得快些。”
逼仄的陋室内,一时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待身上的伤口全部附上了药膏,罐子里的药膏已所剩无几,李一拧上盖子,将空了的陶罐揣进怀里。
两人就这样无言相对许久,直至男孩身上的药膏干得差不多了,女孩才将长衫小心给男孩套上。
幸而是初夏,寒气已褪又未入酷暑,不冷亦不太热的时候,入睡便容易得多。
窗外,偌大的都城沉入寂静的梦,唯有这破旧矮房里两道逐渐平缓的呼吸弥散于空气里,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