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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里红 第23章 chapter23

作者:温小别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2-03 12:36:09 来源:文学城

猩红的窗帘掩闭,晨光从那一丝缝隙中挣扎,几何状的光影在墙壁上错落。

祁遇睡在床上,半个身子向一边耷拉着,几乎要滚向地板,眉心紧皱,拧出的川字的沟壑里淌满了汗水,嘴唇不住地翕动,呢呢喃喃不知在念些什么。

祁遇又梦见了那个菊花飞舞的山涧。

这一次风歇了,拨开云雾,祁遇疾走了两步,看向那端伫立着的人:“霍……霍许怜?”

霍许怜披了身青褂子,雾气敛了眉眼。

他捧起散落在的花瓣,兀自道:“百草摧时始起花1,说的是菊,寒梅冰雪丛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2,赞得是梅。花有姹紫嫣红,人却得规规矩矩地活成一个样儿,二十成家、三十而立、四十耳顺,行正道向光明,真的光明么?

天性使然,群居动物渴望着从群体身上谋求存在感,殊不知,熬过了生活,却免不了在唾沫中溺死……”

霍许怜挺起身望着祁遇,含笑:“我要走了,走得匆忙,请祁少爷帮我一个忙,把我的坟,建到菊山上,再立下一个无字碑,我谢谢你了……”

“等等,你要去哪?”

祁遇猛地向前扑去,不料扑了个空,整个人扑入万丈深渊之中。

他跌到了地板上,小穗听见了声音,忙跑进来扶他。

“大少爷,你怎么了,怎么生这么多的冷汗?”

祁遇握住小穗的胳膊,问道:“霍许怜在哪里?”

小穗老实回答:“霍先生昨天夜里去了,鲁先生正在楼下,有话要同大少爷亲自讲,老爷不在,大小姐叫我上来问大少爷愿不愿见鲁先生。”

霍许怜死了,他当真死了。

祁遇深吸了口气:“哪个鲁先生?”

小穗答道:“是鲁大先生。”

祁遇披了件外衫,踉踉跄跄地跑到楼下的客厅。

祁兰坐在沙发上,缓缓回头头,略微差异地看着弟弟,随即静声道:“鲁先生在等你,有什么话你们说吧,我有些乏了,先回房了。对了,爹大概下午三四时回来,你们不要玩得太晚。”

“谢谢姐。”

这是一个月来,祁遇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祁兰鼻尖一酸,没再说什么,小穗搀着她起身回房。

鲁世铃站在一旁。

客厅只剩他们两个人,祁遇倾身抱了抱他。

鲁世铃低声哽咽,来此之前,他不确定祁遇是否欢迎,而现在,兄弟的撑持让他的漂泊的心感受到了慰藉。

鲁世铃眼里噙着泪花,嗓音沙哑:“阿遇,我虽没参加那场婚宴,但听到了些风声,你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我知道我和你说这些可能会使你更加痛苦,可是我觉得只有你能理解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许怜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他打娘胎里带的绝症,郎中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我哭个不行,他却笑自己多赚了五年光辉,还说与我相爱他不后悔,他简直坏透了……我却一点也恨不起来,我只是怪……怪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便不会总逆他的意。”

鲁世铃哭中带笑,到最后目光平静,捧起脚底下的青瓷罐子:

“这是霍许怜的骨灰,在霍家的人赶到之前,我亲手把他烧了。阿遇,你陪我埋了找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葬了。生前听了那么多闲言碎语,死了,也该一享清静。”

祁遇回想起自己做的梦,点头道:“好,你随我来。”

其实金烙此时并不在郊区的私宅,祁遇为了避免与金烙相见,走了另外一条路,到了菊山的背后。

天明如镜,偶尔飞过一只燕,山地是濡湿的,一踩一个浅浅的脚印。

祁遇走在前边,鲁世铃抱着骨灰,走在后边。

“阿遇,我本以为爱情是一种需要,我也可以不需要,直至遇见了霍许怜,我被他吸引住了。我们缠绵悱恻我们疯狂不歇,我沉溺在欢色中,以为我们的爱情便止步于此了。”鲁世铃重重摇头,“阴阳相隔,我方知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曾肩并肩看夕阳,也曾手拉手走在街上……不止欢色而已。”

祁遇的胸口微微发闷:“我懂你,最多还有世铭懂你,鲁家的人、霍家的人、上海滩的人,他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追着自由跑去了,哪管沿途的风声。”

祁遇低低道:“世铃,潇洒些很好。”

鲁世铃笑了笑:“阿遇,我记得你从小就是个机灵鬼,逮着空子就捉弄我们,光是我,就被你甩了好多次泥巴,可我们还愿意和你玩,因为和你在一起,是真的很自在。”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我现在想起那些快乐,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从前常常听别人这样说,如今竟真的轮到自己了。”

“还记得吗,有一次过生日,你许愿说,要找个像你叔母那样温和贤惠的,而我呢,嚷嚷着终身不娶,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的誓言……奏了效……”

“我记得……”

“阿遇,我要和你说,那次把你偷换出去,你没能上车,还差点丧命,我知道后真的很自责。霍许怜说,金公子会保护好你,好在他做到了。照顾好自己啊阿遇,缘分还在后边呢,等你想明白了情爱,人言不必攻自可破……说是人言,其实就是自己给自己下的阻碍啊……”

鲁世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祁遇忽地站定,迟钝地转过身,却发现鲁世铃已经落下去好远了。

他逆着水红色的夕阳,手里死死抱着青瓷盖子,冲着祁遇笑开了。

一行血冒失地从唇角溢出,挂在下巴上,好像一滴血玉。

祁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世铃,你怎么了。”

“在找你之前,我服了毒,要随他去了。”

“世铃……不要,不要,你不能随他去,你还有家,还有弟弟,还有云飞,还有我啊!”

“对不起阿遇……我在说谎话,我想不通,我这辈子除了拼命赚了点钱,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会活得如此屈辱……从前他在,我不怕,他走了,我怎么面对这满是魔鬼的人世间,阿遇,我心里怕啊……”

鲁世铃的耳朵鼻子里也流出了血,祁遇冲上去托住他的身体,青瓷罐子滚落到草丛里。

鲁世铃颤着手,似是要捉住它:“阿遇,求你,把我们二人葬在一起,立一块碑,就刻……我是他的妻……不要……不要让外人……知晓。”

“好好,我答应你。”祁遇见他抽搐不停的样子,哭道,“你且放心去吧。”

鲁世铃露出释然的笑容,便去了。

祁遇用草编了张席子,把鲁世铃的遗体放在上面,一手拖着草席一手怀抱罐子,慢慢地往山顶上走。

日落天青,远处忽然走来一位扛着木柴的老者,头戴蓑笠,脚踏木屐,在山中步伐如飞,犹如踏月而来。

那老者老远高喊:“冷逍遥,你回来了么!”

祁遇不禁疑惑,冷逍遥是何人。

待老者走到跟前,把祁遇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说:“对不住,老朽眼花,认错了人。您是哪家的小少爷啊,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老先生,我家门楣小,说了您也未必知道,我看此山清幽,想把我的二位已故去的朋友合葬在此处。不知您口中的冷逍遥是什么人,这名字,当真逍遥。”

“原来如此。”看到祁遇身后的席子,老者点点头道,“他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只是数年前我失足落山,遇见了两名青衣道士。他们不肯让我叫他道长,我便问他们名姓,得知一人姓冷名逍遥,人姓施名意客,方才远远看,小少爷你和那冷逍遥身形相似,又是在山中相见,我这才认错。这座山,平日是不来人的。”

“此山风景甚佳,岂会无人造访?”

“我也是道听途说,这座山上,曾经死过一对有情人,大家有所避讳,所以不敢来。”老者回头望向山的顶端,压低了声音,“山顶上立了一块石碑,我不认字,不知所葬何人。小少爷若是好奇,不妨到山顶看看,顺带葬了友人也是好的。”

祁遇道:“多谢。”

登至山顶,祁遇汗流浃背,一阵清风吹过,他胸襟一瞬地豁达,冷不丁打了喷嚏。

搁下青瓷罐子,放眼望去,明月高悬,风声如箫,菊花纷纷扬扬,与梦中之景何其相似,只差再唱一句“最断肠夜深怨蝶飞狂”。

祁遇绕了一圈,终于在一棵干裂的老树下见到了老者口中的那块石碑。

拂去碑上尘土,见上刻爱夫施意客之墓,妻冷逍遥立,未写生卒,碑后又以隶书阴刻一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字体媚若银钩,一撇一捺间透着未亡人立碑时心中的凄酸悲苦。

“冷逍遥,施意客,不正是那二位道长么?”

碑下摆了些梨桃,还是新鲜的,想必是那拾柴的老者所奉。

老者不识得大字,自然不知是那位恩公的坟茔,他心肠好,冥冥之中祭奠着恩公。

祁遇跪在墓前,拜了拜。

随后依着故人遗言,冷坟边刨坑挖土,鲁世铃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睡在坑里,竟有一番安详之态。

祁遇洒了几滴热泪,正要把青瓷罐子打开,忽地刮过一阵寒风。

祁遇忙搂住罐子,想了想,还是把它完完整整地放在了鲁世铃的怀中。

最后,立了块草木碑,碑刻霍许怜与妻鲁世铃之墓,思索片刻,再题字“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3。

作罢,祁遇拍了拍木碑,像是在拍兄弟的肩膀,回应似的,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至祁遇的肩头。

东方欲晓,烧起一线火红。

太阳往山上升,祁遇往山下走,光影人影错落,下山的路分外好走。

一路走回家中,街上安安静静的,好像盖着锅盖的开水,把沸腾都闷成了温水,只有学院路上还有些声色,学生们对政治军事高谈阔论,颇有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

祁遇从家门口的报童手里买了一份新报纸,正要进门,祁儒仁拦住了他,冷着脸道:“你昨天一夜未归,去了哪里?”

祁遇下意识否认:“哪儿也没去。”

祁遇想躲过祁儒仁,祁儒仁却不肯放过他:“胡说,你竟学会扯谎了,别以为你姐姐在家就能护的住你,如实招来,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

祁兰闻声下楼,上前道:“爹,您不要误会阿遇,昨天鲁家大少爷来找阿遇玩儿,您不在,我便准了。他们兄弟一向玩的忘了时间,您何必这么紧张。”

祁儒仁扯过茶几上的晚报,摊在祁遇的眼前,指着上边的铅字:“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霍许怜死后,把霍家的资产全部留给了他。霍家的那几个老头子还没进棺材呢,岂能容忍祖业落在一个外姓人手中,眼下霍家的杀手倾巢而出,势必要把鲁世铃捉拿回去,这个节骨眼你和他混在一处,不是给自己招脏么!”

祁遇格外平静:“大伯想说的,是怕我给祁家招脏吧。”

“你——你个竖子,你不明白,我不与你多说,鲁世铃藏匿在何处?”

“如那些人的愿,他去了。”

祁儒仁不可思议:“他死了?”

“死了。”

“你们遇到了霍家的人?”祁儒仁目光担忧,“你有没有受伤?”

“不,大伯,世铃是自杀的。霍家那些人想要什么,只要要得起,尽管伸手去拿,世铃根本不在乎那些。他对霍先生真情实意,霍先生去了,他便也随之而去,他日霍家找上门来,我也是这说法。”

祁儒仁怔怔地看着祁遇,一夜未见,他似乎有些变了。

一番拦阻,祁遇刚买的早报落在地上,被小穗拾了起来,喃喃念道:“诶,贵公子现身荆楚楼,枪杀霍家一十人……”

霍许怜再世时,霍家长辈一个个装疯卖傻,不是老年痴呆,就是高血压心脏病,本着宁愿自己跳棺材里,也绝不与霍许怜争权斗势的识时务原则,才活到了现在。

霍许怜一死,几个老家伙立马该痊愈的痊愈,该恢复的恢复,可称之为一大了不起的医学奇迹。

天不亮,荆楚楼前。

楼门大敞,小厮们进进出出,抄家似的往外头搬运。

楼前升起一丈多高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犹如一条歇斯底里的火龙,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书画吞吃得只剩下了灰烬。

小厮爬上梯子,把匾额摘下,重重扔到地上,震起一层层厚厚的尘土,匾额也四分五裂。

“快,把它扔火堆里。”

说话的是人是个穿黑马褂的老头,他岔腿杵在火堆的近前,看着小厮们忙碌,每吩咐一句便抽一次烟斗,于是他又抽了一口,嘴里嘟嘟囔囔:“那可是阴魂不散活阎王,全都烧了好,免得以后夜长梦多。”

小厮:“得嘞九爷。”

细算着辈分,霍许怜唤这老头一声叔。

当然,霍九怜活着的时候,给霍九老虎胆,霍九也不敢叫霍许怜喊他叔,反而是他腆着脸喊人家爷。

霍九的身后还站着九个人,年纪不相上下,皆是霍家老人,他们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个个红光满面,竟似返老还童一般。

有胆儿小的道:“遗嘱上写得清楚,霍家这块肥肉照理是跟咱们半点关系也无,现下把鲁世铃逼走了,还火烧荆楚楼,只怕……”

“我的三哥哟,你真是年纪大了胆儿却缩水了,”霍九作哀戚状,“许怜在地底下孤零零的,总得有个贴己的去陪他,我已经派人去寻那鲁世铃了,找到了就当场击毙。来日巡捕房问起,便说他任意拿走许怜的骨灰,咱们啊,下手不知轻重,误杀了。”

又有人帮衬霍九道:“是啊,九爷说得对,鲁世铃就是霍许怜养在身边的小娇妻,霍许怜都死了,一介“妇人”,还有什么可怕的,等九爷再杀了鲁世铃,咱们便可高枕无忧啦。”

霍三迟疑着:“你们说得都对……只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霍九瞪了他一眼,挺起胸脯说:“霍老三,你心软了?咱们兄弟被霍许怜压了这么多年,你清楚得很,那条毒眼狼,有一刻拿咱们当霍家人看过么!老天有眼,他居然没活过咱们,这就是天意啊,咱能逆着天走么?”

霍九拍了拍霍三:“霍许怜作了那么多恶事,身边都是落井下石的人,哪有人有本事给他撑腰找咱的麻烦,你且把心吞到肚子里了。”

霍三:“听说鲁世铃与那祁家大少爷自幼交好……”

“祁大少爷个屁,在沈公馆婚宴上祁家当众拒绝了贵公子,听说贵公子早就动了怒,你当祁家有个好,还大少爷呢,我呸!”霍九没了耐性,“老三,你要是不想吃这口肥肉,趁早走人,兄弟们还饿着肚子不够吃呢。”

路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轿车,待他们发现时,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

鹿羡走在前边,身后还随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银红,在通天的火焰下竟不觉黯淡,火光映亮了他的脸,眸子里仍是难以窥破的黑寂,唇角挑起,却无半分笑意。

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只当是个俊美少年,恨不得搂进怀中抱上一抱,殊不知笑里藏刀,玫瑰满身荆刺。

黑夜中,脚步声清脆。

霍九松了口气:“吓老子一跳。”

那红衣少年笑了笑:“鄙人姓金,特来府上祭拜霍先生。”

麻雀街的民户尚在梦中,就听到噼啪的枪响,天亮了,也静了。

麻雀楼那座高高的阁楼铺满了血色朝阳,再往下看,整整十具尸体,死状不一。

有个跛脚老头哆哆嗦嗦从尸堆里爬出来:“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这场屠杀之下唯一存活下来的只有霍家三老,但也疯了。

1:选自《赵昌寒菊》

2:选自《白梅》

3:选自《卜算子·咏梅》陆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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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chapter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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