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顿时有些乱了,有不少的人甚至随祁儒仁站了起来,右手摸向裤袋。
大佐介郎眉头一蹙,挥了挥手,旋即闯进来两队扛枪的日统军,大佐介郎面带薄怒:“祁先生,我真心想同你交个朋友,你却不礼貌。”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祁儒仁神色自若:“你不懂人话,我不和你说。程寿,你来说,你想要干什么?”
“你敢羞辱大佐先生!”程寿又往前伸了伸枪。
“去他妈的大左大右!”
祁遇撑着桌子,一脚踹跌了程寿手中的枪。
他一发招,郑韩奇一拳头砸在了离他最近的军助脸上。
军助呀哟一声,就要回击,吴云飞也不是吃素的,随手的一本论政敲得军助眼冒金星。
郑韩奇擦了擦指骨的血:“有默契。”
吴云飞:“一般般吧。”
两边的日统军一拥而上,把八仙桌团团围住,还没等把枪从背上卸下来,金烙的枪便抵在了大佐介郎的太阳穴。
“对不起,大佐先生,礼貌是对人的。”
大佐介郎额尖冒汗:“金公子,我和你无怨无仇,你把枪放下来,有话我们好好说,你不欢迎我来,我走就是了。”
祁遇道:“呸!你们日军侵我国土伤我族人,何来无仇无怨之说。枪抵脑门子上了,你才想起来要走,你当十里洋场是你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沈安正吓得腿软,若不是女儿搀扶,早跌地上了,他痴呆呆地喊:“老天爷哟!”
最后一个字拖着尾音,尚未说完,一柄刺刀横在沈老头子的颈上。
不知从哪爬起来的程寿踹开沈冰清,挟持着老丈人,一步步悄悄摸摸往门外退。
沈安正两眼一翻翻:“老天爷哟!”
沈冰清心窝子受了一脚,她摸起被祁遇踢落的那把手枪,颤巍巍地站起身,哽咽道:“程寿,你……放了我爹。”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小姐,你是我媳妇,杀了我以后还有哪个会要你。乖乖,把枪放下吧,你那娇滴滴的样子,像是会开枪的人么?等我东山再起,我再回来接你,至于你爹,他得先跟我走。”
见沈冰清不动,程寿大声道,“你敢开枪,我就先一刀抹了这老头的脖子,你开枪就谋杀亲夫,就是弑父,就是不孝!”
众人的目光移转到他们身上,皆倒抽一口冷气。
程寿拖着半死不活的沈安正,一点点地搓着步子后退,眼看就要逃出公馆。
离他最近的沈冰清双目赤红,鬓角的花冠落了满地碎瓣,她双手不熟练地握着枪柄,咬字铿锵有力:“我沈冰清,可以嫁给一个混账,嫁给一个流氓,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甚至可以终身不嫁,但绝对不会嫁给一个卖国贼,自古忠孝难两全,今日我偏要以血肉之躯求得个圆满。”
女子闭上双眼,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绽开了血花,程寿瞪大了眼睛,来不及割破老丈人的喉咙,就被自己的新婚妻子打穿了身体,重重地跪在地上,脸朝地倒了下去。
沈冰清扑上前:“爹,爹你怎么样?”
沈安一副病骨,早已是日薄西山,经此一吓,更是气息奄奄。
他靠在女儿的肩头,枯槁的手想要触碰沈冰清的脸颊,却沾了她一身的血迹,染红了那身素白的纱。
他摇了摇头,艰涩道:“冰清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咳咳为了给我找药,迫不得已才答应嫁给程寿的,你心里爱着的是祁家那小子,是爹……错了,是爹拖累了你……爹才是哪个不忠不孝咳咳!”
沈冰清泣不成声:“你胡说什么啊爹,您是不是该吃药了,我去…我去找药。”
沈安正拉住了她。
祁遇也说:“冰清,你再与伯父多说几句话吧,可能是最后几句了。”
“爹,爹……我该怎么救你,我该怎么救你!”
沈冰清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爹爹领着她走南闯北,那个时候她也有妈妈的,可是妈妈受不得苦,半路跑了,连她也不要了。
后来爹的生意做得很好,对她也分外疼惜,爷俩在上海扎了根,也只有他们爷俩,她只有爹疼啊。
她愿意为了这个疼她的人向程寿妥协,倘若这个疼她的人都不在了,她又该向谁妥协。
沈公馆一片寂静,祁兰不好上前安慰,埋头在丈夫怀里偷偷掉眼泪。
吴云飞和祁遇都是沈冰清的好友,不论关系亲疏,心里无一不在为她难过。
就连祁儒仁也叹了口气,道:“沈老爷子,你有什么心愿未了,请说出来吧,这么些年兄弟一场,我总会帮你办到。”
沈安正颤抖着抬起手,他颤得厉害,费了好大的力气指向了祁遇:“此子……心属之人,并非吾儿,当年所立荒唐婚约,正式作废,从此往后……他们……自由……了。”
说完后手指沉沉落下,连同眼皮也阖上了,俨然没了生气。
“爹,你不要留女儿一个人!爹,你回来啊爹!”
撕心裂肺的哭号惊走了老树上闲憩的云雀,阴云在沈公馆上方盘旋,连天也泣哭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把红绸打成了乌黑色。
原是白发人送亲,转眼间竟成了黑发人送行,宾客们自觉苦味,又受了吓,便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大兵和日统见势不好早已撤退,金烙把大佐交给了祁儒仁。
祁儒仁道了声谢,望向一边站立着的祁遇:“金公子,祁某从不失信于人,既是沈老爷子的遗愿,只好遵循,如你所见,从今往后他自由了。”
祁遇闻言,在雨中寒冽的身躯禁不住抖颤,先是不可思议,旋即唇角勾起,泪珠滚进笑涡里。
祁儒仁见侄子这般,不知是怒多些,还是哀叹多些。
金烙道:“我信祁先生的为人。”
“你心里不要高兴的太早,自由给他,何去何从还是要听他自己。”祁儒仁指向那红衣少年,对祁遇厉声问话,“你可以随金公子离开,打今儿个起,我祁家就不再认你这个少爷,祁家上下同你再无瓜葛,总之,祁家没你这个人了。阿遇,我问你,你是跟他走,还是跟大伯走?”
祁兰不忍道:“爹。”
祁儒仁挡住祁兰:“谁都不要说话,我祁家的门楣,不欢迎淫朋狎友心术不正之辈,更不允家门子弟与此类人为伍。阿遇,你可要想明白了,免得他日有人说我祁儒仁当家当的不开明。”
郑韩奇立在金烙的身侧,哂笑:“绝对开明,杀人诛心,既开明,又高明。”
祁儒仁充耳不闻,只是看着近前的青年。
祁遇低着头,雨水顺着下颌滑落,方暖了片刻的心倏地冷了下去——锥心刺骨的冷,从脚底蔓延至心口,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摩擦声,好像在发抖,但这副躯壳已经麻木了。
膝盖一软,对着祁儒仁扑通跪下,溅了满脸泥泞。
他喊了一声:“大伯父……”
喊得祁儒仁心快碎了,这世上,哪有真的铁石心肠之人,何况是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亲侄子。
祁遇虽然顽皮了些,可一直以来行事尚且算端称,偶尔误入迷途,只要加以管教,以后定能重新步入正道。
祁儒仁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心慈手软。
“阿遇,你对沈小姐无意,往后还可以认识新的姑娘。人生苦短,也有六七十载,红粉佳人尚在后面呢,你又何苦执着于眼前一人。我,你姐姐,你叔叔你叔母,我们都在盼着你回家呀,你点点头,就能回家了。”
祁遇在一边跪着祁儒仁,沈冰清在另一边跪着沈安正。
二人背对着背,隔了很远,又仿佛紧贴着,连悲恸都是那么的相似。
金烙站在原地,一语不发,甚至连一个表情都没有,仿佛局外人。
鹿羡为公子披上雨衣,只听金烙低低嗤了一声,遽然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1
金烙离去,祁遇终于哭出了声,一场死局,本就无法挽回。在祁儒仁的示意下,祁兰上前拥抱住弟弟,却发现祁遇已经晕死过去。
金烙前脚走,后脚郑韩奇便追了上去,追进了车内,一阵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后视镜里映着金烙苍白的面容,郑韩奇道:“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也不留他一留?”
“留?”烟雾迷了双眸,金烙惨笑,“沈安正死得巧,沈冰清哭得好,前有覆车之戒,后有恩威并济,祁儒仁费劲心思要他的侄儿回家,哥哥都快被逼疯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祁先生说得不错,六七十载年华,为何非得是他?”
金烙含着烟:“我倒宁愿做个短命鬼,一生是他,非得是他。”
“我眼拙,从前竟没看出你这小孩还是个痴情种。你体谅他,他可有对你推心置腹,恐怕连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还不大清楚。他是个娇养的少爷,受不住你情深……诶,祁先生怎么过来了?”
金烙摇下车窗。
祁儒仁撑着伞,微微躬身:“金公子,宴会上人多口杂,我是专程向你道谢的。一来谢公子搭救之恩,虽未明说,我也明白,如非你暗箱操作,程寿绝不肯早早放人。二来多谢你将阿遇还我祁家,你们爱得刻骨铭心不假,可阿遇是我的亲侄子,我何尝不是为了他好,便是那份情再深,剔骨剥皮我也要让他重新做人。”
车玻璃遮住了金烙的半截下颌,雨丝飘入,有种目眩神迷的美。
霎时间,祁儒仁理解了祁遇。
听罢这段道谢之言,金烙安静得过分。
手里的烟快抽美了,喉头的苦涩勉强压抑下去。
祁儒仁再次说道:“对不住了,金公子。”
“不必致歉。”金烙道,“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位少爷爱上了他家的长工,被老爷知晓,老爷命妓子强行与少爷欢好,而长工也被乱棍打死,再后来,那位少爷在山间殉了情。倘若我勾走的是别人家的公子,人家的爹娘就要用世间最恶毒的话咒骂我,仿佛这样的相爱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祁先生比故事中的老爷聪明得多,以退为进攻心为上,金烙算是领教了。”
祁儒仁打了个冷战,端正了脸色:“那我便直说了罢,你执意和他在一起,带给他就只有流言蜚语,他那样傲气张扬的人,能受得了旁人的指指点点么!”
“我们不会在乎——”
“是你们年少轻狂不在乎,可他也有权利清清白白地活着啊,等把你忘了,再娶一位温柔贤惠的小姐,生儿育女,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这就极好了。”
金烙咬破了唇皮,怔怔地望着那一蓑烟雨,话声也缓了下来:“倘若,一辈子忘不了呢,”他抬了抬下颌,急促道,“倘若他忘不了我,我忘不了他,我们各自娶妻,又是在害哪家的儿女?既是有情人,为何要被三言两语拆散?今日我将至亲还你,实是不忍看他饱受摧残,不忍看他在至亲至爱中左右为难!你当我真会放手么!”
祁儒仁骇异:“你要如何?”
金烙冷笑:“祁先生这么好活在人言里,想来也常听说我金烙的恶名,你拿祁家来逼迫他离心于我,我便为他卸了这身束缚,再看他那时的选择。”
引擎发动,疾驰而去,只留下半截烟。
微弱的火星散去,白纸裹着烟草屑瘫软在了雨泥中。
这时,吴云白跑过来严肃地说:“爹,程寿不见了。”
祁儒仁沉浸在和金烙的对话中,没反应过来:“那王八蛋不是死……他不见了?那个日统特助呢?”
吴云白迟疑道:“大佐介郎在是在,不过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看护室的人说,看到了一个腰佩玉饰的男子经过,他把玉饰的模样大致画下,云飞说,那是郑韩奇早先与日本人做生意时得的,一直佩在身上。果然,郑韩奇也不见了踪影,很有可能程寿也是他们带走的。”
“不用再追,郑韩奇和金烙是一伙的,他们已经离开了。大佐介郎死在咱们这儿,只怕日统会来要人,得快点把尸体处理好,记住,封锁消息。”
“嗯,爹,刚才您与金公子说了什么?”
“此人,邪门得很。”祁儒仁扬起伞檐,望着深沉沉的天空,“不论如何,祁家与黑市已然结下了梁子,往后生意往来更要谨慎。敬是敬品性,畏是畏手段,连霍许怜那样阴狠毒辣的人都要敬畏金烙三分,他只会比霍许怜更加难对付。雨下过了,但下一场雨,马上就会来了。”
今日宴席,金烙爱重祁遇,给足了祁家上下颜面,而祁儒仁的所作所为,是把这面子扔地上再狠狠踩两脚,谁能不生怨恨呢?
此后的一个月,却意外地风平浪静。
昔日沈吴祁三足鼎立之势,随着吴祁联姻沈家失势,逐渐变成了祁家打头。
祁家在明处做生意,金烙在暗处做生意,看似互不相干,可祁儒仁只觉得暗中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祁儒仁芒刺在背,不敢掉以轻心,也吩咐下边不得与黑市正面冲突。
日统那边更是一丝风声也无,只是巡捕房来过一次,例行公事似的盘查,都被祁儒仁打发了,至于那人间蒸发的程寿,竟再也没出现过,人们盼着他死了。
平静,太平静了,更像是一滩死水。
那天祁遇回了祁家,高烧不退,梦里直说糊涂话,什么西医打针输液消炎药都不管用。
后来找了位老中医,开了副汤药,慧芳捏着鼻子给他生生灌下去才好。
问那老中医少爷得的是什么病,老中医摇摇头,叹了句心病。
祁家人具知晓内情,便不再问下去了。
祁儒仁没明摆着限制祁遇的自由,但吩咐占亭寸步不离。
祁遇闭门思过似的整日待在房里,稍微好些了,就趴在窗户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饭点,小穗就把饭菜端到二楼,他少少吃两口,不说不笑的,像个木头人。
小穗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眶一酸,跑到慧芳膝头哭。
慧芳连连哀叹,只能变着法儿地做祁遇爱吃的菜。
祁兰身子不便,奈不住爱弟心切,和吴云白商量后,干脆搬回娘家小住。
吴云飞在学校里教书,闲来无事便走到祁公馆转转,和祁遇说一会儿的话。
这样一来,祁公馆仿佛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唯有祁遇淡淡的,在新岁中日渐消瘦下去。
一个月后,上海发生了一件大事。
霍许怜病亡了。
1:出自《六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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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chapter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