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了美人阁脚下,白鹿竹才发觉宋羽涅之前的描述实在是过于保守了。这哪里是什么村庄。
俨然是一座依山傍水、自成天地的小型城池。
一道清澈的溪流如玉带般环绕其外,唯一的入口是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桥,桥对岸矗立着气势不凡的阁门,将庄严与实用完美融合。
几乎就在他们策马越过溪流,踏入美人阁势力范围的一瞬间,身后那如跗骨之蛆般的追杀手,竟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雾般,骤然消失了踪影。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一线,恍若一场惊悸的幻梦。
“慢着!城内禁止疾行!”美人阁守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羽涅与左芝同时猛勒缰绳,狂奔的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终于止住了脚步。
这一路颠簸,白鹿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马车刚一停稳,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扶着车辕大口喘息,活动几乎散架的身子骨。
“这一路……真是……”她心有余悸地感叹。若非乌玉藤等人中途加入,单凭她和宋羽涅,恐怕早已葬身于荒山野岭的狼嚎之中。
这时,她才注意到拉车那匹马的惨状,后脚上的铁蹄不知何时早已脱落,脚掌在粗糙地面上磨得血肉模糊,嘴边更是挂满了粘稠的白沫。
若再跑上一程,这忠实的伙伴怕是真要力竭而亡了。
白鹿竹看得心疼,忍不住上前抱住马脖子,脸颊轻轻贴着它汗湿的鬃毛,对宋羽涅郑重道:“它们帮了咱们大忙,咱得给它们养老。”
宋羽涅目光柔和颔首认同:“嗯,理应如此。”
两人牵着疲惫不堪的马匹,准备入城。左芝见状,也跳下马车查看自家坐骑。
他们的马状况稍好,铁蹄完好,甚至在她弯腰检查时,还有闲心顽皮地啃了啃她的头发梢。
左芝没好气地轻拍了马头一巴掌,随即利落地翻身上车,驾车默默跟在了白宋二人身后。
经过城门时,一名守卫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宋羽涅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待他们身影消失在门洞内,那名守卫也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甫一穿过城门,喧嚣的市井气息便扑面而来。
城内建筑鳞次栉比,飞檐斗拱,各色小贩沿街叫卖,不仅有中原面孔,竟还有几个蓝眼睛、高鼻梁的波斯人摆着琳琅满目的异域货摊,引得白鹿竹好奇张望。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城中心那座足有四层之高、雕梁画栋的精美建筑,它仿佛是整个城池的心脏与明珠。
“那是什么?”白鹿竹遥指那处,忍不住发问。
左树的声音从旁传来:“那就是真正的‘美人阁’。”他进一步解释,阁内奇珍异宝无数,交易方式更是奇特——可以以物易物,可以金钱买卖,甚至可以用绝密消息换取珍宝,或用珍宝购买消息。
白鹿竹闻言,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但她深知眼下最紧迫的并非探宝。
连日逃亡,几人皆是风尘仆仆,当务之急是寻一处安全的所在,洗去一身狼狈,好好休整一番。
得益于美人阁最初便是为接待四方女客而设,此地的客栈也显得格外雅致。推开悬挂的门帘,迎面而来的并非寻常客栈那混杂着酒气与汗味的浊气,而是一缕清雅的熏香与诱人的饭菜香气。即便是一楼大厅的散座,也巧妙地用绘制着山水人物的屏风隔开,保全了客人的私密。
一名店小二笑容亲和、手脚麻利地迎上前,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各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白鹿竹率先伸出四根手指:“劳烦,四间上房。”
一旁的左树却开口纠正:“三间便够。”
白鹿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你要打扰乌玉藤和林孟秋的二人世界?
“……我与我妹妹左芝一间。”左树无奈补充。
白鹿竹闻言更不赞同,正色道:“有条件的情况下,姑娘家总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即便是亲兄长,也该避嫌的。”
左树一时语塞,目光下意识转向左芝。
左芝像是刺猬,一看就炸刺:“看什么?又不是我要的!”
“……”他有时总会忘记这个跟他一母同胞的家伙是女孩儿。
最终一番商议,房间分配定为:伤患乌玉藤与林孟秋一间便于照料,左树、左芝各住一间,而白鹿竹则与宋羽涅一间。
虽然能独自住一间房让左芝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但她表达开心的方式却别别扭扭。
眼见白鹿竹付完钱,她一把按住掌柜收钱的手,眉头拧得死紧:“你没钱了?还是店家没房了?你干嘛不自己住一间?”
言语冲撞,眼底却藏着一丝别扭的关心,她存不住钱,手里还有点上次没花完的零钱,没道理让出了钱的人反而要挤着住。
左树赶紧把这不识趣的妹妹拽回来,心惊胆战地瞟了眼神色未变、却自带寒气的宋羽涅。
若白鹿竹真听了这傻丫头的话也要单住,左树都怕自家妹妹下一刻就被当成刺客给顺手料理了。
白鹿竹却是听懂了那别扭之下的好意,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是‘大姑娘’,大姑娘可以选择不用自己的房间。”
左芝若有所思,没再坚持。
后来偶然一天,左芝问过白鹿竹的生辰,白鹿竹其实比她小着两个月。
是夜,左树睡得正沉,忽觉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牢牢钉在自己脸上。
他猛地睁眼,就见他亲爱的妹妹蹲在床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宛如盯上猎物的野狼。
“……怎么了?”左树撑起身,睡意全无。
左芝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认真:“哥,你明天去跟白鹿竹换个房间吧。”
左树:“???” 他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我刚才……去他们屋外看了,他俩,他俩竟然挤在一张床上睡!”
即便是亲兄妹,在条件有限时,左树也从未与她同床,都是让出床铺,自己睡桌子或打地铺。
“你竟然去偷……”左树开始深刻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
“嘘——!”左芝猛地捂住他的嘴,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但是绝不能被戳穿,嘴硬道:“我……我就是觉得不能欠她那个……叛徒的人情!”
左树费力扒开她的手,叹了口气:“少主早就澄清过,当年之事白巫一族纯属无辜受累,若非族老们杞人忧天,寨主也不会将他们驱逐。是你一直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
他顿了顿,看着依旧不服气的妹妹,又道:“而且,你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宋羽涅和白鹿竹,与咱们少主和林孟秋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
“怎么一样。”左芝不赞同:“林孟秋将来会是咱们的少主夫人。”
“宋羽涅一个江湖侠客,什么也没有,还拐着白鹿竹跟他一起吃苦挤一个房间。”
“……”他这个妹妹,哪都好,就是有时候老爱钻牛角尖,还固执地认为自己想的都对。
“他的身份不一般,单看身份配得上白鹿竹,就算配不上,他们俩人的关系也不是咱们能干涉的。”
左芝沉默了片刻,似乎被说动了些,但旋即又抬起头,目光坚定:“……我知道了。但你明天还是要跟白鹿竹提。”
“?”
“你要跟她换房间。”
“……”左树:“你快别做我妹妹了。”
“为什么?”
“做我祖宗吧。”
“不要,爹娘会打死我。”
“……”
翌日清晨,用早饭时,左树在亲妹妹那“灼热”的目光催促下,硬着头皮放下筷子,对白鹿竹艰难开口:“白小姐。”
“嗯?怎么了?”白鹿竹抬起头。
几乎是同时,宋羽涅平静无波的目光也扫了过来。
左树顿时感觉压力如山:“……”
他深吸一口气,素来巧舌如簧的人难得结巴:“咳……若是,若是你需要的话,我昨日那间房,窗口恰好能望见美人阁,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换一下房间。”
说完,他暗自观察宋羽涅的反应。出乎意料,对方神色如常,并无半分不悦。
左树心下疑惑,转念一想,猛然惊醒,这人该不会以为,白鹿竹换房间,等于他们两人一起换过去吧。
白鹿竹不明就里,笑着婉拒:“多谢好意,不过不用麻烦啦,我正打算用完早饭,就去那美人阁里亲眼探个究竟呢。”
最终,需静养的乌玉藤由林孟秋留在客栈照料,白鹿竹、宋羽涅与左家兄妹四人,稍作整顿,便一同前往美人阁。
阁内别有洞天,珠光宝气,陈设典雅。
他们刚踏入不久,一位眼尖精干的女掌柜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目光精准地落在宋羽涅身上,语气熟稔得恰到好处。
“宋公子,稀客呀,宋夫人说你外出游历,咱得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快里面请,想要看些什么只管同我讲,喝口茶的功夫就送上来给您过目。”
宋羽涅闻言没有搭话,而是先看向白鹿竹。
掌柜的非常有眼力见,瞬间明白自己恭维错人,立刻态度自然地同白鹿竹交谈:“这位小姐是宋公子的朋友吧,看着眼生,想来是第一次光顾咱们美人阁。”
“到了咱们美人阁,就像是到了聚宝盆,什么东西您都能在咱这找着,就算暂时没有,只要您愿意给我们点时间,我们也能给您找着。”
“若是不知道想要什么,咱们这儿有些画册,您喝喝茶看一看,没准有想要的了。”
“快,请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