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哗啦哗啦划过所有受了伤的心。
舒遇的手上热乎乎的,她下移视线,瞥见了浓稠的鲜血,在鲜橙的消防气垫里格外显眼。
她整个人懵懵的,后怕的眼泪哗哗落下来。
爬上来的消防员个高力气大,把她直接拽了起来,急切地检查着她的身体,“没事吧,哪里受伤了没?”
严昀峥也迅速起身,俯身看向她惊慌失措的眼睛,伸出手似有似无地摸着她的侧脸擦去不断涌出的眼泪,“舒摄影师,你还好吗?被吓到了?”
舒遇摇了摇头,没说话。
“舒遇!”
徐霖赶了过来,和于潇潇一起奔跑过来。
两人被她手心里的血吓了一跳,于潇潇捂着嘴,眼泪不停掉下来。
徐霖还较为淡定,直接抓着她的手臂问道:“哪里受伤了吗,你没事吧,你知道我听说你被拽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吓傻了吗。”
“我没事,就是需要缓缓。”舒遇向上扯了扯嘴角,活动了一下身体,活动手腕时却眉头紧锁,她咬着唇,委屈地说道。
“手腕好痛,好像扭到了。”
“让医生帮你看看。”徐霖搀着她,碎碎念着,“怎么每次出任务,咱们都受伤呢,我是不是得去寺庙给你求个符,随身带着。”
“太夸张了……”舒遇扯了扯嘴角,坐在救护车的踏板上,“迟夏呢,她还好吗?”
“不太好,已经被送去抢救了。”于潇潇说,“她要炸死的那位老师,被警察救下来了,炸掉的只有车,人没出事。”
“可是,要我说,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也该——”
“别瞎说。”徐霖拍了拍她的脑袋。
来来往往的人踩过地上的薄雪。
舒遇的手腕乖乖伸出来让救护人员包扎,她低眸看向指甲上的快要凝固的血。
原本还是滚烫的。
“消毒湿巾,你先擦一下。”救护人员递过来湿巾。
“谢谢。”
可有些东西是擦不去的。
雪越下越大,渐渐迷住了舒遇的眼睛。
湿巾擦过眼睛,她看得越来越清晰,严昀峥那高大的身影,隔着风雪,在众多的影子中,她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怎么会那么相似。
怎么会有罅隙,让那记忆如流星般狠狠砸进心里去。
舒遇原本也以为,一切都是虚妄的幻想。
可现在却有了那么一点的真实去佐证,舒遇梦里的人,是完全真实的。
她仿佛跨越了时间,真切地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无比清晰。
/
"严队说,没救过来。"
凌晨一点的刑侦支队,一队的办公室里,因为周之航的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舒遇偏头看向证据面板,上面贴着的是迟夏交出来的那张信封,里面有很旧的照片,是她浑身是伤的证据照片,还有年近17岁的她,独自去医院检查出来的孕检单。
十五年前,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个女生,告诉养父母没用,告诉信任的老师没用,想去报警,却在路上就被那三个恶魔拦截,以不让她考大学为由,轻轻扼杀掉她想要举报的心。
就这样人生停滞,浑浑噩噩十几年后,直到再次遇到恶魔,人生才开始继续。
可也仅仅是为了复仇而活。
因为曾经在爆竹厂打过工,再加上学习成绩优异,她很轻易就制作了自己的炸弹,靠送外卖的工作,她可以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模拟出一套最迅速的犯罪路线。
林旭下午最爱在公园里抽烟,所以那颗炸弹只为他而制作。霍七浪荡,所以为了便捷,就让他死在他为女朋友编织的梦里。而那位化学老师,根本不配做老师,所以要死在他的工作场所里,也是他们曾经的学校。她买了一套现在的校服,拿着伪造的请假条,混进了学校。至于她曾经求救过的那位老师,也要去死。
利落地复仇,轻松地死去。
迟夏在自白里写,一定要死在这所学校里,这里是她曾经期许过的地方,曾经以为是梦开始的地方。
可却是结束。
一切的结束。
于潇潇窝在角落里,唉声叹气,“可是,小舒姐,我还是觉得,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也会去复仇。”
“如果没有任何人能帮忙,对于一个17岁的女孩来说,确实已经是黑暗的十字路口了。”舒遇捏着手掌,让肌肉放松下来,“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也不会选择这条路的。”
医生说她的手是因为射击的冲击,肌肉属于紧绷的状态,再加上扛摄像机的时间太久,也会肌肉疲劳,以及直接被人从六楼拽了下去,哪怕是落在气垫上,也会有所损伤。
适当按摩,休息几天就会好了。
于潇潇翻看着迟夏高中时的学生照,咬牙切齿地说:“就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舒遇敲了敲于潇潇的脑门,“虽然我们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谴责迟夏,可是被她不小心炸伤的林旭同事怎么办,还有万一不是霍七在收银台呢,那又会是哪个无辜的人受伤,如果上课的时候,有学生偷摸去老师厕所偷懒呢,她的计划绝不可能是百分百完美的,我们只能庆幸没有酿成大祸。”
“我们不可能作为旁观者,轻飘飘说她做错了,但也不能去鼓励这种私刑行为。”
“那小舒姐,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舒遇怔住,“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清楚,或许没到我们身上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极端的决定吧。”
“小舒姐,你说的也对。”于潇潇垂眸,继续思考这复杂的问题。
可舒遇的内心仍为迟夏的死感到激荡,上次有人真实地死在她的面前,还是她的哥哥舒巡。
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温热的人,变凉的过程。
小时候,爸爸妈妈很开明,有太多事情需要忙碌,对他们俩不会管束太多。
舒巡可以玩任何喜欢的极限运动,跳伞、攀岩、赛车等等有意思的项目,而舒遇则是哥哥的跟屁虫。
在收到哥哥送的各种相机之后,她自诩为舒巡后援会会长,经常拍摄他的赛车视频发给学校的女生看。她们特别爱看,因为舒巡长得很帅,他的帅不似严昀峥那种坚毅的帅,而是一种很清澈干净的帅,玩什么都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感。
她的闺蜜黎粒作为舒遇最亲近的人,自然也爱看。
高二的那个暑假,舒巡刚上大学没多久,喜欢上了潜水,在舒遇的哀求下,他带上了她和黎粒,一起去海岛上潜水,看海豚。
舒遇坐在沙滩上等待,可等了又等,镜头都没有等到那个该出现的人。
而是意想不到的噩耗,舒巡因为救人,去世了。
舒遇和黎粒守着哥哥的身体,直到第二天,家长们到来之后……
这件事不仅给舒遇的父母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也给黎粒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从幼时就开始喜欢的邻家哥哥,暗恋了那么多年,却永远只停留在那个夏天了。
残忍又无情的夏天。
舒遇又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脸,仿佛上面仍有温热的血液,缓缓流淌进脖颈。
“小舒姐,雪越来越大了。”于潇潇拽了拽她的袖子。
舒遇转过身,黯淡的双眸望向窗外,漫天大雪,扑簌簌落下,却无法覆盖那明晃晃的遗憾。
如果哥哥没有去世就好了。
如果迟夏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就好了。
“这样的天去山上看雪景一定很漂亮。”
于潇潇的鼻尖贴在窗上,发出了一句普通的感叹。
舒遇却怔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学姐的那句话。
不要纠结,不要陷入虚无,雪景才是真的。
“说真的,小鱼,你也该活得简单一点。”
/
“哇,没想到能连下两天大雪啊。”周之航站在山脚下,仰头叹了一句,“好歹是写完了报告,四起爆炸,要写的报告可太多了。”
严昀峥微挑眉,“多半是我写的。”
身后扛着摄像机的舒遇,冷不丁笑了一声。
她还真是没想到,因为于潇潇一句简单的话,她就被拽来爬山了。
这两天,舒遇一直睡在支队提供的宿舍里。
她和于潇潇住在一起,窄小简单的房间,由于潇潇的存在,变得温馨热闹。
昨晚,于潇潇在和周之航聊起爬山的事。
恰好爆炸案打断的假期又重新开始,而且他也不愿自己在家,失恋的痛苦会把他吞没。
这是周之航的原话。
舒遇当时就坐在床上,听到那清晰的语音,惹得她和潇潇忍不住发笑。
严昀峥听说了这件事后,一本正经地说,正好加强拍摄组的体能训练。
于是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把拍摄组也拽上了。
严昀峥侧过身,目光沉沉地问道:“今天也要拍吗?”
舒遇换了只手扛摄像机,举起手来握了握,笑眼盈盈,“没事的,我好多了,已经不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松松散散地拽了拽毛衣角,“拍摄会耽误体能训练。”
“……”舒遇眨了眨眼,“我又不是你的兵,还真练啊。”
她以为就是陪着走走就够了。
扛着相机也是走啊。
“舒摄影师的意思是,下次出任务也要出点问题,不是被嫌疑人拽下去,就是晕倒吓唬我们?”
“我那不是被拽下去的。”她愤愤地抬了一下眼,唇角抿起。
周围人见这两人又起争执,都避而远之,只有徐霖想上前说两句,也被周之航强行拽走。
他们去买登山门票,而舒遇仍站在空地,执拗地盯着严昀峥看。
他莫名地笑出了声,“那是什么?”
“我那是……”她支支吾吾半天,脑袋突然转了个弯,干嘛费劲和他解释,“我和你解释这个干嘛。”
严昀峥的语气倏地变冷,“不该解释吗,如果你没有成功拖延时间,消防没到,你被她拉下去,就没想过后果?”
舒遇下意识望向他深邃的眼睛,他的眼里映出她倔强的脸庞。
她的眼睛微微湿润,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薄薄的雾气消弭在二人之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想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了。”
是担心和责备。
她才读懂。
“拍摄是拍摄,不要太过代入情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严昀峥看向她的发旋,轻轻弯唇,“一心求死的人,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过,下次我会快点的,会快的。”
舒遇的眼睛似一潭沉默的湖水,此时一条鱼摇曳而过,轻轻泛起涟漪。
“严队,我可以问个冒犯的问题吗?”
“不太行。”
严昀峥知道舒遇的性子,一定没有平常话可听。
舒遇赶上他的脚步,“严队,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严昀峥的眼睛微微睁大,声音低沉,“不太好笑。”
“好吧,你当我没说。”
舒遇从挎包里掏出那条项链,“你不回消息,我就一直带在身上了,还给你。”
那条粉色小鱼在空中摇晃,反射出淡粉的光芒。
舒遇的眼睛被晃了一下,她眯起眼睛,把项链放在严昀峥的手心,“不要再掉了,不是对你很重要吗。”
严昀峥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收起项链,“谢谢……”
舒遇也好想会有个人一直念着她。
哪怕已经不在,哪怕已经不记得他,他还是会睹物思人。
可是她没有。
她甚至陷入了更加荒谬的纠结中。
是利用严昀峥的相似性,去记起梦里的人。
还是义无反顾地正视自己的心动。
“小舒姐,你喝不喝奶茶?”站在售票口的于潇潇大喊了一声。
“来了。”
她把内心隐隐冒出来的羡慕收起,快步走过去。
爬山是很净化心灵的事情,随着身体的疲惫,只会专注喘气这件事。缓慢地吐出内心的浊气,轻轻把带着冰雪温度的新鲜空气吸进身体里。
等到双腿发软时,就坐在亭子里眺望远方。
舒遇吸了吸鼻,抽空采访完周之航后,她终于放下了摄像机,小丛主动帮忙拿着,她道谢过后,没有再说话,只望着远处发怔。
远处的寺庙升起袅袅烟雾。
哪怕是冬日,来爬山逛寺庙的人也不少,窄小的弯曲道路上,是走路像企鹅般的一行行人类。
临近年关。
大多数的人是来祈福的。
上次舒遇去寺庙祈福,还是她高考的时候。
自从舒巡去世之后,父母便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减少出差的时间,一心陪在她的身边。
在她高考到来前,还特意带着她和黎粒去全国最灵验的寺庙。
舒遇和黎粒跪在寺庙里,想的却都是希望舒巡幸福。
舒遇瞒着他们报了传媒大学的摄影专业,父母虽然气愤,但也没有太过阻挠。
在有限的环境内,让她快乐就好,可这有限的区域实在是太过局限。
大学里的任何活动都可以称之为危险,他们俩似乎永远在惴惴不安,生怕舒遇也会出了事,恨不得顾保镖二十四小时看着她,包括睡觉的时候。
可舒遇仍能理解。
他们是父母,失去了亲爱的儿子,天已经塌了一半,如果再失去了她,那后果不堪设想。
从小舒巡就告诉她,虽然爸妈永远在忙,但爱没有少。
确实如此,不然舒遇和哥哥不会是健全的孩子,而是缺爱到只会挥霍钱财的空虚人。
她想祈福什么呢。
余光里突然出现严昀峥的身影,他站在亭子外的巨石上,冷峻的侧脸,高挺的鼻梁,虚虚实实的身影,太过像梦里的身影。
舒遇抬起手,作出拂去他头顶碎雪的动作。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太过熟悉的一拍,可再去追,却找不到类似的画面。
“舒遇?”
亭子外突然传来一声很微弱的女声,带着试探的问句。
舒遇的短发在日光下像是撒了一层金粉,明媚夺目。
她回过神,拨开碎发,随意地往声音的方向一瞥,略疑惑地看向眼前的女人。
不认识。
“真的是你,舒遇,我还以为我认错了。”她走到前面时,坐在旁边的徐霖一下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惊呼了一声,抓着舒遇的羽绒服不撒手。
“不好意思,你是?”舒遇弯起的唇角已经变平,手臂环抱,她再次落在必须解释的情景里。
“我是你大三实习时的带教老师啊,杂志社的琳达。”
“抱歉,我因为车祸,失去了三年的记忆,所以认不出来。”舒遇的声音卡顿了一瞬,尽量轻描淡写,“所以可能认不出,真的抱歉。”
想写好一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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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