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撑着走出了咖啡馆,但是没走几步就感觉到喉咙深处像有羽毛在轻轻地挠,我不住地咳嗽起来,就像是溺水的人,越努力张口越喘不过气来。我的肺此刻就像被挤干了水分的海绵,空洞萎缩失去了弹性。在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心想,那就这样吧。
我在医院里醒来,身边只有长妈妈。原来我这次发病极为凶险,要不是被路人发现,喊叫声引起了林震的注意,我可能已经不在这儿了。但是父亲和林震都不在身边。长妈妈许是看出了我的神色,安慰道,“老爷这几日白天都来的,林少爷也是。”我扬了扬眉,“谁在意他们了。他们就算来了我也不见。”毕竟我还没有消化好林震与我有同一个父亲的事实。
“话说起来,林震少爷居然是老爷的儿子,这真是让人想不到。小姐,这就是造化弄人,你也要多宽心才是。”长妈妈劝道。看来这几日林震的身份已经公开化了。“长妈妈,我曾经在报纸上看过一则外国的研究,说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若是从小就被分离,长大以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很容易爱上对方。”“小姐,林少爷应是要与纪纯小姐订婚了。”“长妈妈,你说若是我去找他,他若是有意,我们就私奔,大不了以后不生孩子不就行了?”我还沉浸在不可能的幻想中。“小姐...”长妈妈欲言又止。我知道我的发言太过惊世骇俗,但如果林震愿意,我一定二话不说。
“小姐,林震少爷也是可怜的,母亲被休妻,从小就担着私生子的名头,相依为命熬到现在,母亲又走了,才好容易找到了父亲。若是你们真走了,怕是老爷再也不会原谅你们了。”长妈妈叹道。我一心只想着我的情感,却忘记林震也是时时刻刻处于冲击之中。“我是开玩笑的,长妈妈莫要当真。”
就只说了几句话,我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长妈妈又是去叫医生,又是给我喷药,输上液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看着长妈妈焦急的神情,我隔着氧气面罩努力朝她挤出一个笑容。
小时候读《红楼梦》,读到袭人被宝玉踢了一脚吐出口血来,那一刻只觉忽地心如死灰,一切争荣争辱的心都没了。那时候还不懂,现在则是有了深刻的体会。若是连明天都不知道在哪儿,现在烦恼的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我累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如此,便如此吧。
我父亲终于有了儿子,林震终于有了父亲,真好。祝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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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新泽西州的枫树、橡树、银杏在十月中旬左右开始变色。黄色不是明亮的柠檬黄,而是带着暖意的麦穗色;红也不是轻飘的粉红,而是深成酒色的红枫。阳光照在树冠上,折射出琥珀般的透明感。深秋的空气清冽,干燥清爽,有一种淡淡的木质香。
我喜欢在普林斯顿的校园里漫步,欣赏树木花草的四季变化。但今日我却无暇观景,过去的几年我将数学本科与研究生一共七年的课程压缩在五年内完成,不仅在概率数学领域发表了多篇论文,还获得了我的导师冯诺依曼教授的青睐,让我继续攻读他的博士。而今天就是我博士入学的第一天。
“Si-Yong!”我离范恩楼还有些距离,但远远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对着我招手!“Mr. Von Neumann!”我赶忙跑上前去跟他打招呼。“Call me John please!”(请叫我约翰。)我的导师约翰冯诺依曼笑着说,他是一个十分亲切没有架子的可爱老头子。“I’ve been thinking about the assumption you made about the Monte Carlo model, that’s indeed interesting. I really want to talk about it...”(你那天提出的蒙特卡洛模型的其中一个假设,我想过了,真的十分有趣,我非常想与你继续研究讨论...)我笑着点点头,与他边聊边走进范恩楼。
我与导师聊完,又一起去参加了研讨会,一个上午就在忙忙碌中度过,一转眼都已经是午饭时间了。今年我也正式成为了这所大学的讲师,这对于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学生来说确实算是一项殊荣了。我预备要好好对待这项任务,中饭的时间自然也被我用来温习备课,好在长妈妈已经给我准备了爱心午饭。
说起来,来到美利坚的五年,我无一日不享受这里的一切,不仅仅是可以与志同道合的师长伙伴们一起心无旁骛地研究数学,也不仅仅是这里的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我的喘疾这几年也好了许多!),更是因为这里的人对任何人都仿佛没有既定的范式与要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但是,还是有一点是让我至今仍然不能适应的,那就是我的中国胃!
五年前,我的那次发病让我又住了很久的医院,久到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在医院里度过了。林震后来也有来看过我,可是我们除了相对无言还能说什么呢?哥哥这两个字我真的叫不出口。父亲还是不怎么出现,他永远有他的事情要忙。可突然有一天,他却忽然允许我出国了,只要我能申请到学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最终打动了他。可那时候我的根本没有时间去深究,一朝得到他的许可,我日以继夜地准备材料,写文书,最终获得了一个美国社区大学的入学通知。
走的那天,正好是纪纯的婚礼,我没有去。也许我可以告诉我自己我不再在乎林震,也许我可以告诉我自己他是我的亲哥哥,但是我内心深处还是没有办法完全释然。我不想给出假惺惺的祝福,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出现。纪绪倒是来飞机场送我,还带了一个女孩,又是没见过的。但毕竟是发小的情谊,我暂且原谅他了。
我最终也没再见到林震。这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多年未见的母亲。她已经完完全全是个西方人了,在纽约开了一家咖啡馆,还有一个漂亮的意大利男朋友。我时不时去纽约的时候就会去见她。
来到美利坚的一年后,我将长妈妈也接了来,一是因为父亲坚持,再一个是我想她了。从小母亲不在身边,父亲在身边却见不到,只有长妈妈一直守着我。有她在,家就在。
我一直没有去打听林震的消息——不知道他与纪纯过得如何,开心吗快乐吗,有没有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像他一样聪明吗,像她一样美丽吗?
不论如何,我始终感激林震,当年是他忽然闯进我的世界,在我的漫漫长夜中点亮了一盏明灯。他告诉我,我不是那个病恹恹的毫无价值的菟丝花,我可以自己长成高大的乔木,我可以在我感兴趣的领域有一番作为。而如今正如他所言,我享受每一个在数学难题里抓耳挠腮孤独徜徉的深夜,享受每一个重大突破时的喜悦,我享受我的每一个一颦一笑不再来自任何人,而是来自我自己。
就这样思绪纷飞,等我回过神来,差点要迟到了!我抱着书本讲义一路飞奔,终于踩在上课铃前进了教室。这是本科生的课堂,刚刚开学,阶梯教室里乌央乌央地坐满了人,我忽然有些紧张,不敢仔细去看下面坐着的人群,更没有发现其中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黑发短寸男人。我赶紧翻开讲义——
“Good Afternoon, boys and girls! Today topic of our class is probability. We will start with a once-very-famous yet still counter-intuitive problem —— the Monty Hall Problem.”(大家下午好。今天我们的主题是概率论。我们将从一个举世闻名但至今仍有人孜孜不倦论证错误答案的问题开始,它就是蒙提霍尔问题。)
我抬起头,面带微笑且镇定地讲出我的开场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