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
眼前一片虚无的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陌生感十足,她抓握了几下,手指出乎意料地听使唤。
“咳咳——”
她张嘴还没出声先呛咳了起来。
她举目四望,周围尽是茫茫白雾,看不见边界,她手足无措,踌躇不前。
“有、有人吗?”
她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开口嗓子一阵艰涩,不由又呛咳了好几下。
声音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
这道从她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十分陌生,虽略带沙哑却仍不掩其轻柔悦耳。
这似乎……不是她的声音?
她一愣。
这为什么不是她的声音?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如果不是,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等下,她是谁来着?
她忽然发现她记不起自己的一切了。
她试探地伸出双手,向前走。
白雾蒙蒙,一片空白,她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
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没有几步,四周依旧毫无变化。
她越走越慢,最后驻步不前,她犹犹豫豫转头望了望身后,四周皆是白茫茫,她心生戚戚。
有什么东西滴到了手上,她慢了一拍低头,伸手触摸脸颊,才发现是自己的泪。
——她为什么哭?
这个问题涌现在心头的同时,心头骤生丝丝缕缕凄然,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是已预知前路如何,而提前为自己悲悸。
等她从晦涩难言的情感中挣脱,回过神,她还是一个人,独自站在这无际的白雾中。
就好像,她被这片诡异的白雾隔绝在真实之外。
前路难辨,莫名的畏惧绕在她心间,无法言说的恐惧好似隐匿在这片白雾中的怪物,伺伏在身侧。
她心中生惧,继续向前,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任何指引。
依旧是一片白茫茫。
她忽然无法确定自己在行走。
一片孤寂,她好像已经被世界抛弃。
她的脚步不由加快,脚下慌乱。
她开始奔跑。
突然脚下一绊,她下意识曲臂护在面前。
然而她并未摔倒在地,脚下一空,她骤然下坠,落入一片柔和的白光中——
她睁眼侧首,窗外,绚烂的春花绽放在枝头。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没当心,头一下磕在桌角。
她皱起稚嫩的脸庞,痛呼抱头。
幸好木桌子边角圆润,木漆斑斑驳驳,甚至桌角已然有些烂了,她才没磕出个好歹来。
她揉揉额头,也没哭喊,只是自己站了起来。父母很忙,她哭也没人管,只能自己缓一缓。
六七岁的孩子记吃不记打,碰碰磕磕从来不断,磕得疼一阵,一会就好了。
疼完了,她晃晃头,又欢快地蹿了出去。
那时的她只在电视中见过高楼大厦,她家在一个小县城,多平房小街巷。
记忆中有条小河清清澈澈地从县城流过,流到她家附近,便成了窄窄的一道水沟。
她很喜欢那条小溪,即使需要跑过交错复杂的很多条小巷才能到达,她也愿意花费这些时间,只为在那条清澈的小溪边,呆上那么一时片刻。
为什么是“那时”?为什么是“记忆中”?她突然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大脑骤然空白了一瞬。
嗯?她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忘记了。
她坐下来苦思冥想,揪着肩上几根毛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不一会,就又有别的什么事情吸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
后来,她父母告诉她,她将很快有一个弟弟了。
那时候,她在父母脸上看见了她从未看见过的笑容。
于是她也开心。
她依在母亲身侧,见母亲温柔地笑着,手上织衣针飞舞。
母亲的手很巧,好几个月的时间,给弟弟织了许多,还给她织了条围巾,是她最喜欢的红色。
只是她那时候太小,不知道人事多无常。
数月匆匆过。
她记得那晚雷声轰鸣,她从嘈杂慌乱声与暴雨声中醒来,窗外电闪雷鸣,房间一瞬骤亮,一片惨白。
她坐起,抱膝窝缩在床上,睁眼度过了那个晚上。
第二天起来,她的父亲带她去了医院,抱着她哭嚎。
她懵懂茫然地看着那条白布下的人形,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迫接受了离别。
她自此只能与父亲相依为命。
她从前没少让母亲操心,她以为她只要乖一点,少让人操心一点,一切都会变好的。
可是这个世界就好像一场颠倒错乱的、重复的噩梦。
她沉默地看着人来人往。
他们告诉她,她的父亲在工地发生意外。
她其实有点不太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也从未理解过这个世界。
至此,她少而孤。
她看着之前只逢年过节走动的亲戚来来往往,他们的脸上不复热情的笑容,只留无休止的争吵。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再后来,她长大,才知道这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那之后,她家的房子被卖了,她寄养在一位亲戚家里,度过了她的小学、中学阶段。
中考结束,她的成绩不尽如人意。
那位亲戚说,供她这些年已是仁义,毕竟其他亲戚都避她不及。
她点点头,示意她明白了……
她松开手,印着成绩的纸条落入了燃烧的火盆里,火盆前是一张黑白的合照。
她特地去向她的一位中学老师道别,这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一位老师,知道她的情况后多次关照过她。
这位老教师殷切地询问她的去处。
她撒谎了,跟老师说她要去外地上学……
实际上,她不想再留在这里了。她收拾了一下她不太多的东西,离开了她生长的这座小县城。
……
这个城市在她眼里繁华非常,她初来局促不安。
她年轻、阅历浅,自己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幸好被家经营小面馆的夫妻收留在后厨打杂。
她虽然年纪不大,手脚却十分麻利,夫妻俩都挺喜欢她,又可怜她孤苦,给她包吃包住,还常额外塞给她点钱。
忙活到关店,他们——她、老板夫妇还有另一位帮厨,会坐在一起吃晚饭。
一人面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清汤面里加一把葱花,碗边泛着累年的、拭不去的油。
偶尔时间很晚了,煮得匆忙,面有些生。
但直到很久以后,她都忘不了那滚烫的温度。
寒冬腊月,那炙热的、能驱散寒冷的温度。
面馆闲时,她也会做点别的简单的兼职,她接触到了点网络。
算是安定下来了,后来她便也偷偷回去看过老教师,却再没有再见面过,只是时常寄点东西给那位老教师。
她总是觉得愧对那位将一辈子投入教育、退休还牵挂着学生的老教师。
……
过了两年,面馆的夫妻无力支撑面馆,转卖了店铺,要回老家。
临行时,老板娘握住她的手,那双手粗糙却温暖,老板在旁边宽厚地笑着。
他们塞给了她一些钱,她推拒未果,看着老板娘温柔仁慈的目光,听着老板喋喋不休的嘱咐,她忽然有些恍惚,好像与世界隔了一层膜,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
她笑着,目送他们二位离开。
还好,她已习惯离别。
后来她在奶茶店打过工,在商场当过导购,还送过外卖……
为生计而奔波之余,她开始在网上分享她拍的风景、她日常见过的人与自己的故事,倒竟也有人关注这样微末如尘埃般的人生。
特别是别人知道她的过往经历后,他们怜悯她的苦难,赞美她的坚韧。
虚拟的世界降下怜悯予她的同时,也带给了她些意外的收入。
她再一次对未来充满期待,寄希望于命运,她以为她会就这样慢慢地过下去,或许一切都在变好。
后来她才知道,命运,总是如此反复、如此善愚弄人的。
她总觉得网络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人人轮流出现在大众目光中,被审视,被评阅,不知道哪一天,或许突然会被流量选中,然后就是蜂拥而至的声音,再传播。
就好像原本是自然生长的什么东西,被随手拔起,被送上流水线做成可食的/可玩的什么,然后包装好,变成大众喜好的,经人品尝一番、赏玩一番后,就成了废置品。
她恰巧是这样被流量砸中的人。
无论如何,这意味着她不必在炎夏酷暑、数九寒冬里,艰难为生计奔波。
或者说是流量选择了她,她曾未见过账户里的数字跳动地这么快速。
这感觉像是飘浮在云端,悬在空中,碰不到地,虽然有些不安不适应,但更多的,是喜悦。
甚至有公司主动联系了她,希望与她签约。
她再三思索后,拒绝了这种相对约束的生活。而除此之外,她拒绝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曾听说过这家公司坑害手下的人,把人害得走投无路的事。
她婉拒了这家公司,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紧跟热度和赞美而来的,是辱骂与造谣。
一开始,只是一些无端的揣测与抨击。有人说她是捏造的故事起号的,以此骗人圈钱。
她本没有在意,而漠视却令其更加猖狂。
风骤然倒转方向,原先的赞美与怜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虚假与嘲讽。
口说无凭的证人,卑鄙低俗的玩笑,平白无故的揣度,不知缘由的恶意。
为数不多的理智如细石投浪,无声无息掩埋其中。肆意的诽谤却如刀剑,鲜血淋漓。
无形的刀刃,刀刀刻骨,却不见一滴血。
此时的解释变得苍白无力,否认却被加以恶意曲解。
她心灰意冷。
合作商一夜之间翻脸,当初被她拒绝的公司冷声嘲讽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终于明白了什么。
……
她坐在她常来的咖啡店里,浑身冰凉,手腕好像沉重到抬不起来。
她看向面前的电脑屏幕,像是有一层纱蒙在了屏幕上,模糊,看不清字,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怎样中伤人的话语——
……等等?
她盯着屏幕,眼神倏地清醒。
面前的屏幕好像展示的是什么评论界面,但如同被打上码了一般,只能看见一行行黑色糊成一片。
她什么也没看清。
她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回事?
她目露惊疑,她为什么会感觉自己真切地看清了那上面具体说了什么?为什么内心的绝望与凄惶,如此真实而深刻?
她眼中惊异与挣扎逐渐混作一团,面上却还是一片死寂。
怎么会——?她努力挣扎,想再靠近一点屏幕、再看清一点。
但肢体好像生了自主意识一般,点击了关闭。
等等!
鼠标移动到了销号键上。
不,等等,为什么?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瞳孔非常细微地缩小了一下。
为什么……
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有做错什么。
她闭眼,点击,眼角隐约闪过泪光,她把脸埋进掌心。
…………
她以为逃能解决一切,可事实告诉她,她真是天真极了——狂风要吹起谁,从来不管其中的人怎么想。
她的信息被暴露了,一切信息,姓名,号码,学历……
甚至住址——
门上连着墙上,恶意的喷漆油彩在她眼中渐渐扭曲成意图噬人的猛兽,狰狞地盯着她,好像下一刻就要向她扑过来,将她啃食殆尽。
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感觉血液也停滞了。
她茫然,她想伸手——毫无意义的一个动作,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以为她已经抬起了手,实际上,她浑身冰冷僵硬,一动没动。
房东无奈地劝她离开。
给别人带来麻烦了……
她惨白着一张脸,如坠冰窟,只能低头一遍一遍地道歉。
房东转身离开,转身刹那,面上闪过的嫌恶,叫她尽收眼底。
周遭的空气忽然粘稠,让人几乎动弹不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房东离开好一会,她才恍惚地反应过来:她该另寻住所了。
经历这些后,她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只能找到一处略破旧的房子。
这里的房子有些偏僻狭窄,房东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她年近七旬,不会上网,自然也并不认识她。
老太太可怜她孤身一人,时常来看看她,带给她一些吃的,笑得很和蔼地把东西放下,她却只是隐在防盗门后默不作声,只是垂眸摇头。
房东老太太却是毫不在意,把东西留下就走。
她在门的缝隙中,看着老太太脚步蹒跚着,一步一个台阶,身影逐渐远离。
夕阳昏黄的光短暂停留,穿过窗户和半敞开的门,落在昏暗的楼道里。
不一会儿,门轻轻掩上。
…………
她一把撑在了陈旧、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上。
墙角的墙皮大片脱落,一股霉味充斥在阴冷潮湿的楼道里。楼道的灯年久失修,已然泛黑,它不甘地闪烁两下,最后萎靡地维持着黯淡的光。
她盯着门口地上,没有动作。
她的门口堆着几个垃圾袋,垃圾袋中各种食物残渣混在一起,伴随着腐烂的气息,几只苍蝇在上面盘旋,嗡嗡声不停,腐烂的菜叶上密布正在啃食的蛆虫。
——群蚁一拥而上,啃噬血肉,吸食骨髓。
这是有人故意丢在这,不止一个人所为。
她缓缓转头,看向左右禁闭的门。她知道,这是四周领居在知晓她“所作所为”后,所表达的“唾弃”。
她垂着眼皮清理地上的垃圾,想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却只嗅到满鼻子腐烂与腥臭味。
清理完,她慢慢抬头,视线上移。
满目鲜红——
各色在下淌时干涸的染料在她视线里留下一道道似鲜血般的痕迹,门上、墙上,一片片的诅咒与谩骂好似一张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正对着她,露出漆黑的喉口。
她不言不语,神色空白,盯着这些不堪入目的辱骂,仿佛被恶意黏住了般无法移开眼睛。
她的手抽搐了两下,手指机械般地从口袋里摸钥匙。掏出来时没抓紧,两三把钥匙“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她弯腰捡,第一下却抓了个空,她慢慢蹲下,伸出手,好像眼前忽然模糊了,摩挲着,抓住地上的钥匙。
钥匙握在了手中,她没立刻起身,而是顺势用抓着钥匙的手握拳支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感觉自己有点呼吸不畅。
她大口呼吸,平缓了一会儿,才抬手用钥匙去找锁孔。
门轴发出几声陈旧的声音,轻开一缝隙又阖上。
昏黄的光线肆无忌惮地刺进黑暗,留下锋锐的光路。
她走过那道光,摸黑走过客厅,走到卧室。
卧室亦未开灯,拉着厚重的窗帘,漆黑一片。
她摸向桌子,摸到了一只杯子,她把它捧在掌心,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顺着突出的部分,勾勒出一个个小简笔画和字。
这是网上一个粉丝送给她的礼物,在她的住址暴露后。
她打开盒子的时候有万般猜测。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个精致的杯子。杯身还用俏皮的字体写着祝福的话语。
她非常珍惜它,把它放在桌子上天天看着,甚至不用开灯看就知道杯身对应的位置写画的是什么。
她把它揽在怀里。
她把自己缩在床和桌子的缝隙中,依靠着墙壁。
黑暗中,隐约有微弱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