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微寒,天色未亮。北地的河尚未尽融,冰层间流动着细微的水声,如琴弦轻弹。
李明书披着浅青披风,独自立在河畔。她的马拴在远处,鬃毛上还沾着昨夜的霜。
她伸手掬起一块残冰,指尖被冻得微红,却仍忍不住笑了笑。
——这一方天地,真与长安不同。那里的花气太浓,风太软,连心思都被裹得不透可这里,风吹来就像在问你:你是谁?你在想什么?
“殿下起得好早。”
身后传来一声温润的笑。她回头,见卢晏之正牵马而来,青衫掩在披氅之下,发间沾了几粒雪,气息清淡如晨雾。
“公子竟也来了?”她微微一愣。
“昨日殿下言要看冰化,晏之不敢失约。”
李明书轻轻一笑,眼底有光:“你倒记得清。”
两人并肩立于河畔。风吹起水面薄冰,裂纹处流出细流,带着低低的声响。天地极静,仿佛连远处的马群都屏住了呼吸。
“在长安时,”明书轻声道,“我总以为天下不过宫墙与御街。可自出此门,才知原来山河这样宽。”
卢晏之微侧目,看着她的侧影。晨光映在她发间,隐隐透出一层暖意。
“殿下能见此宽,便是真正懂天下的人。”
她笑着摇头:“你懂得太多,又太客气。我不过是个被哥哥宠坏的妹妹,哪懂什么天下。”
“可殿下愿行此远路,已胜过许多人。”他顿了顿,语气低缓:“能离宫墙而行一步者,便多一分真意。”
明书怔了怔,忽然低下头去,拢了拢披风。
“卢郎——你总是这样,说得我都不知如何回。”
他微笑,声音如风:“那便不回也罢。”
两人相视一笑,寒风从远处吹来,卷起细碎的雪粒,散在衣袖上,化得极快。
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这北疆的风,也有几分像卢晏之——冷,却不刺骨;远,却不拒人;能让人清醒,又不舍离开。
远处忽传来一阵笑声。凌瑶与苏鲁娜骑马而来,后头还跟着贺逻鹘。
苏鲁娜扬鞭笑道:“我就说这二人一早便要出来赏冰,果然如此!”
李明书脸一红,转身欲辩,凌瑶却上前笑道:“殿下莫慌,我们只是路过……恰好看见两位在‘观河’。”
她语气温婉,眼中带着几分善意的调笑。
卢晏之微一躬身,神色如常:“多谢王妃体谅,晏之与殿下不过谈地势而已。”
“地势?”苏鲁娜挑眉,“北疆的冰化得好快,情势也化得快——晏之公子怕是不止看地势吧?”
贺逻鹘哈哈一笑,解下腰间的酒囊:“算了算了,别为难这位书生!来,今日风好,便以此为由,夜里设篝火宴,算是替公子洗尘如何?”
李承风闻讯赶来,笑着看向妹妹与卢晏之,眼底深意难明。
“也好——这北地的风大,正好让人清醒。”
夜幕渐起。篝火燃在草原中央,火光映照众人。歌声与胡笳在风中缠绕,烈酒在火光里闪烁,似乎连天地都醉了。
李明书坐在火边,听苏鲁娜唱着突厥旧曲,余光却总落在不远处的青衫身影上。
那人安静地端坐,目光专注于火焰,神情温淡,却不知何时,也抬眼看了她一瞬。
火光在他们眼中交织,像是说不尽的千里旧梦,也像初化的冰,在春风中,悄然融化。
夜深,风渐止,星光垂在天幕,像雪后的河面一样清澈。篝火烧得只剩余烬,红光跳动间,有酒香与歌声的余韵。
李承风独坐火侧,披着玄色狐裘,手中捏着半截银杯。
卢晏之在旁,静静添了一簇柴,火光映上他的青衫,竟显得比白日更安然。
“卢公子,”李承风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探意,“长安那边,可还记得北疆的风?”
卢晏之微笑:“记得。只是北疆的风比我想象的更广。若殿下许我说真话——我想,长安的风太小了。”
李承风看了他一眼,笑意里多了几分赞赏:“敢言,倒与我当年相似。”
“殿下当年若不敢言,也不会有今日北疆之地。”卢晏之语气平缓,眼神却不避,“只不过……晏之非殿下,晏之只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李承风轻轻一笑,“我看你胸中,怕藏着不止诗书。”
卢晏之神色未变,只道:“读书人若只藏诗书,也枉读书了。”
火光在两人之间微微跃动。那一瞬,李承风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锋芒隐在温文之下,礼数中藏着胆魄。
他低声道:“我妹妹信你——我也信她的眼光。北疆虽寒,但我希望你留下几日。”
卢晏之一怔,旋即起身一揖:“殿下信任,晏之不敢辞。”
帐外风声起。李明书本在外头听着,心口“咚”地一跳,几乎撞到帐柱上。
她连忙屏住气,听见哥哥淡淡的笑声传出——“只不过,若你欺她,我便亲自送你回长安。”
卢晏之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仍旧温和:“殿下放心,晏之不敢负她。她是天光,我是尘。”
这句话轻轻落地,如雪融于夜。
李明书抿唇,心中忽然一阵酸甜。她想笑,却又不敢;风掠过她的鬓发,带走了一缕火光,也带走了她藏在心底的怦然。
远处的苏鲁娜正同凌瑶低语,见她神色慌乱,轻轻一笑,递过一盏热酒:“我们的小公主,可是被谁的字句烫着了?”
李明书脸一红,摇头不语。
凌瑶轻声笑道:“若真有缘,风自会替你传话。”
风又起,吹得火星飞舞。那一夜,李明书几乎未眠。她在帐中写下一封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小字:“北地无花,唯风作信。若有归期,愿再共听一场冰化之声。”
她把信放进风口的小木盒里,让风带走。
她不知道它能否抵达卢晏之手中,但她相信——那人若真记得北地的风,必能听见她的心意。
长安,夜深如墨,宫灯低垂,烛火映在金漆龙案上,微微跳动。风从殿外吹入,卷起几页奏章,沙沙作响。
李世民独坐,盯着案前那一叠折子。最上方一份,是长孙无忌的手笔:“北镇军饷疑有亏空,请命中使彻查,以肃边政。”
他看了很久,指尖在那一行字上轻敲,神色平静——却安静得可怕。
良久,他低声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天下。
“肃边政……肃的,是边政,还是朕的儿子?”
他伸手取笔,蘸墨。笔尖在纸上停顿片刻,终于写下七字:“察其心,不察其数。”
墨未干,他却已轻轻放下笔。语气极轻,似自言:“查账之人若真懂这七字,便知朕意。”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行礼问:“陛下,是派李福前去吗?”
李世民不语,只抬眼望着烛火。
片刻,他淡淡道:“李福忠慎。此去,不可惊北疆军,不可扰燕王政。”语气温和,却无可违逆。
内侍叩首应声:“喏。”
殿中再次归于寂静。烛光摇曳,映出李世民的身影——半是帝王的威仪,半是父亲的孤影。
他伸手按在那份奏折上,缓缓阖眼。良久,喉间低低一叹:“风若不折,终成龙。若折,便是朕亲手毁了他。”
他抬眼看向窗外。月光如霜,洒在宫墙上,照出那片他熟悉的方向——北疆。
那是他儿子的疆土,也是他不敢直视的良心。
夜色低垂,营帐中的火光在风中微微摇曳。
卢晏之独坐案前,案上摊着兵图与策纸,笔旁的铜灯燃得很低。
自到北疆后,他奉命协助燕王整顿边防、修复驿路。昼时见兵,夜间阅卷,然而这一夜,他的心却意外地静不下来。
风自帐外掠入,吹翻了几页文案,也带进一张被雪润湿的信纸。
卢晏之下意识伸手按住,展开一看——那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笔迹纤细,似少女的手笔:北地无花,唯风作信。若有归期,愿再共听一场冰化之声。
字迹微涩,似经了寒风,却笔笔带力。
他凝视良久,眉间那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慢慢浮出。
他当然知道是谁。那日篝火之后,她在帐外的影子,他早已看见。那一双眼,像北地最清的星,藏不住光。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信折好,放入怀中。火光摇曳,他目光渐深。
“殿下若见此信,恐怕要笑我多情了。”他低声喃喃。
他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卢公子可还记得太学的风?”
他也记得她眼中那份明亮,像初化的冰,清而未泯,冷中带暖。
他从案侧取过琴,指尖轻轻拨弦,琴声不疾不徐,似风行草上,似雪融无声。
营外传来更鼓,万籁俱寂,唯有那一线清音,顺风传出营帐,流入远夜。
火光渐弱,他抬头,看向帐口那一点风动的帘角。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个极轻的念头,若这北地的风真能传信,愿它告诉那位小公主:
“我已听见你说的那场冰化之声。”
他将琴放下,复又展开地图。然而笔尖落在纸上,画出的,不是疆界,也不是军阵,而是一朵极小的、未开的花。
定襄之夜,风声如涛。雪原寂静,唯有营火在寒色中微微跳动。
李承风披着玄色斗篷,立于营帐之外,目光越过连营的火线,落在那间孤立的帐幕上。
那是卢晏之的营帐。他来北疆已月余,不言倦,不邀宠,政令清简、行事明快,连老将们都暗暗服气。
然而李承风察觉到——这位范阳公子近来笔下多了“风”“雪”“花”之语,少了“兵”“策”“计”之辞。
他轻叩帐门:“卢卿,未寝?”
帐内的烛光微动,随即传来温和的声音:“殿下请入。”
帐中书卷未整,琴弦未收。火盆里的灰烬还带着一点余温。
卢晏之起身行礼,李承风抬手止他,微微一笑:“孤不是来查营,也非问事。”
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案上一张尚未干透的信纸上。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北风”。
李承风眉梢一挑,语气淡淡:“北风,可是寄信的风?”
卢晏之怔了怔,眼底闪过一抹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
“殿下所言,属实。”他微微一笑,依旧文雅从容,“北地多风,信难寄,此言本无他意。”
李承风看着他,未答。他端起桌上那壶温酒,缓缓斟入两盏。
“你我都是风中人。”他低声道,“不同的是,你写风,我却借风而行。”
卢晏之垂眸,接过酒盏,神色一动:“殿下此言——似有深意。”
李承风轻笑,眼神温而锐:“晏之,孤知道你聪明,也知道你有心思。”他顿了顿,语气转柔,“只是——明书还小。”
卢晏之手中的酒微微一颤,随即苦笑:“殿下误会。”
李承风看着他,不言不语。风掠过帐外,拂起两人的衣角。
良久,卢晏之低声道:“她是光亮,殿下。光本无主,风过处,便成思念。”
李承风眸色微变,随即叹了口气:“你说得真像她母亲。”
他举杯一饮而尽,抬眼时,神情已平静。
“晏之,你若真心待她,孤无阻。但——你需记得,她是大唐的女儿,也是孤的妹妹。”
卢晏之郑重起身,拱手一拜:“臣谨记。”
李承风微微一笑,转身欲出。走到帐口时,他忽然回头,看向那盏摇曳的烛光。
“风若传信,孤希望她收到的,除了情意,还有你的克制。”
说罢,他披风一展,踏入夜色之中。风声猎猎,雪花卷起,李承风的背影被月色拉得极长。
帐中,卢晏之久久立于原地。烛火微颤,他低声呢喃:“殿下放心,我明白——风可以传情,但不能伤人。”
他收起那张未寄出的信,投进火中。火光跃起的一瞬,仿佛有风掠过,带走灰烬,也带走那一缕尚未出口的柔情。
夜色深沉,风雪再起。营帐外的旌旗猎猎,火光摇曳。李承风独立在案前,指尖在地图上轻轻滑动。
那是一张手绘的北疆军图,线条极细,连河流走向都分毫不差。
“殿下。”幕僚阿史那协低声进来,神色凝重。
“朝廷遣使,奉旨查军饷与边账……还带有陛下的手谕。”
帐内静了半晌。火光映在李承风的脸上,眉眼清俊如雕,神情却极静。
他伸手接过那封诏,缓缓拆开。一行墨迹,笔力沉稳。他一眼就看出——那不是御笔,而是父亲亲写的手信。
上面只有七个字:“察其心,不察其数。”
承风的手在微微颤,但他很快稳住。他低声读出那行字,唇角泛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
“他还是那样。”语气里有无奈,也有温柔。
幕僚犹豫道:“殿下,是否要……提前整理账目?”
承风抬头,神色平淡,语气淡得近乎冷:“不必。”他走向火炉,轻轻将那封诏放入火中。
火光瞬间吞噬了纸页,黑烟卷起。他背对着众人,声音低沉:“父皇若要查我,不会派李福。既然派了李福,便是不查我。若我刻意防备,反而令他寒心。”
阿史那协沉默半晌,终是叹道:“殿下,陛下……终究还是在护您。”
承风微微抬眼,望着那团火光:“护,也是在试。他要我明白,帝王心与父子情,从来不是两回事。”
他语气淡然,却字字如刀。火光映在他眼底,像一抹未尽的雪光——冷,却燃烧着某种倔强。
“备酒。”他忽然开口,语气淡得像夜风。
阿史那协一怔:“殿下,此刻——?”
他转过身,眼底那抹光如同月下寒星:“敬这风,敬这局。父皇落子,我接着走。”
火光一闪,映出燕王单手负在身后,立于帷幕前的身影——孤冷、坚定、锋芒如铁。
他与远在长安的那人,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夜微笑。一个在宫灯下,一个在雪原中。他们都知道——这一局,还远未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