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含元殿外新荷初碧,微风拂过御沟的水面,泛起细细的涟漪。
朝会方开,百官依序立于丹墀之上,金钉光映,声息肃然。
李世民端坐龙榻,目光平静。自燕王镇北以来,边患不再,朝野多称颂燕王之功。
然而今日,空气中却多了几分莫名的沉重。
“启奏陛下,”户部尚书王晏出列,叩首,“北镇军饷近月骤增,户部查明数目未合旧制,臣恐有虚报冒领之嫌。恳请陛下敕中书省再行核对。”
殿中一静。李世民的眉头,缓缓蹙起。
“虚报冒领?”他语气淡淡,却让空气陡然紧了几分,“北镇军乃我大唐屏障,若有此事,岂能轻言?”
王晏低头:“臣不敢妄言,但据查账目,部分数额由地方折抵,来往不明。燕王虽勤于政务,然军务繁杂,或有疏漏。”
殿下一片低语。吏部尚书又上前一步,接道:“臣亦有一言。北地近年征卒频繁,边镇调度不一,民怨微起。若能派中使暂往察情,或可纾疑。”
“察情”两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不只是查账,而是派人监军。
李世民指间的玉玺轻轻一顿。他眸光扫过群臣,那些人一个个低着头,仿佛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朝堂中央的气息,如冬日的寒流般凝固。
他心知——这样的奏折,不会凭空出现。必是有人在背后“巧借舆论”。
片刻后,李世民缓缓开口,语气低沉:“北疆军饷,命户部、兵部查核属实,再奏。燕王勤政,不可妄言有失。”
话虽护子,语调却微凉。
“查”字一出,已足够让朝野明白——陛下,心中起疑了。
百官齐拜:“遵旨。”
朝会散后,长安城中风向骤变。
御史台暗暗传言:“燕王军中钱粮流转过繁,恐生异志。”
市井中亦有低语:“北地那位王爷,手下三万精骑,兵权在握,若非忠诚,何需查饷?”
风一旦起,就再也压不住。
夜里,东宫书房烛火明亮。太子李承尧静坐书案前,听属下轻声禀报:“殿下,朝中已传言燕王军务不清,御史台上奏请派人监镇。”
承尧神色平淡,只低声道:“父皇可允?”
“陛下未允,只命查账。”
“嗯。”他轻轻一笑,手指在案上敲了三下。
“风有了,就让它自己吹。太烈会伤人,太弱则无用——现在,刚刚好。”
烛光在他眼中闪烁,照出一抹冷静的光:“接下来,只需一点火。”
他抬头,语气淡得几乎无声:“命人散一句话——燕王虽忠,却似太像陛下当年了。”
长安未央宫的城墙上映着淡淡的霞色。太学之内,杏花正落,书声琅琅。
卢晏之坐在东斋的窗下,案前放着数卷《周礼》,手边一盏茶已冷。晨雾未散,窗外传来驿使报名的声音。
“卢晏之——北疆军府来信。”
众学子侧目。卢晏之微微一愣,抬首起身,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覆着旅尘,封蜡是北地军府的印,笔迹却极熟悉——娟秀清润,略带少女的慎重。
他静静看了一瞬,才轻轻启封。
信中首句写着:【北疆雪已尽而风已和。草原之上,夜火如星,兄长笑声在风中回荡。此间虽寒,却自有温意。】
卢晏之的手微微一顿。他继续看下去——
【初至边地,方觉天下之大。昔在太学,常闻公子言“民生于土,心安于道”,今至北疆,方信其真。
此间人多以雪为家,以风为伴。兄长曰,此风,亦是母族之息。
明书虽女流,愿以此行,略见天下之一隅。】
字至此处,墨色微淡,似曾迟疑。
他略一凝视,才见最后一行:
【昔日太学窗下,公子教我论礼法,谓“天下之安,在人心自正”。今我行至边地,心忽有定,故书此言以谢旧教。若公子有暇,愿来此一观北风。】
末署——
【明书谨启】
纸上无香,却似有风气拂来。
卢晏之将信展在案上,良久不语。晨光自窗外斜入,映在他指尖与字迹之间,恍如旧日学宫的尘光。
“明书……”他低声唤着这个名字,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那笑极轻,却像一缕风,掠过心口的湖面。
“她果然,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重新折起信,放入袖中。
隔着厚重的书卷,他忽然觉得,太学里的一切都显得狭小——而信中的雪原与风,却让人心生向往。
同窗见他沉默,笑问:“卢郎,可是北地旧识来信?”
卢晏之略一思,神色如常,淡淡道:“故人来信。说北方风好。”
众人不解,纷纷笑道:“风有何好?”
他垂眸,唇角轻勾:“可让人清醒。”
话落,窗外杏花飘落一瓣,正落在他案上。他抬眼望向远处城头,那里云影浮动,仿佛有无形的风自北而来。
五月长安太极殿外,日光和煦,宫门前的槐影在青石上摇曳。卢晏之立于阶下,手中握着一卷北疆军报,神色恭谨。
这是他以“求边政策论”为名,从户部经由中书借得的军府月报。其实他要看的,并非兵马调度,而是那份军中杂录。
纸页翻开,墨迹犹新——
【四月初七,定襄雪散。燕王亲率部巡视新防。其妹怀安公主随行,阅民情于北川镇。】
短短一行,却令卢晏之驻目良久。
旁注是军府笔吏所记:“公主体恤民困,赈米百石。”
他指尖微微一紧。那位在太学时曾笑言“律文太重,似无温度”的小公主,如今,竟真走在寒风中为民分粮。
魏征出殿,见他仍立于原地,问道:“卢郎何事在此?”
卢晏之回神,肃然一拜:“学生欲请教魏公——何以为治边之道?”
魏征一愣,旋即笑道:“治边?此话何出?”
“学生读边报有感。”他垂眸,语气温缓,却带一丝执着,“中原守法,边地守心。法可治乱,心可止乱。若无心安,则民无所依。”
魏征凝视着这位少年,半晌微叹:“卢简之育得好子。——你可知,这一句话,陛下用了十年才悟透。”
卢晏之行礼,不敢答。风起,掀动他袖角,露出袖中藏着的那封信。魏征目光一闪,却不言破。
“卢郎若真想见边地之实,不若随户部西行,至并州查粮赋。”魏征淡淡道。
“那里虽不及定襄,却已是北地门户。你若真心想学治边,此行便是契机。”
卢晏之一怔,旋即俯首一拜:“学生谨受教。”
魏征走远,他仍立在原地,抬头望向北方。
风从宫门掠过,卷起飞花与尘沙。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那封信不仅是旧友之念,更像一道召唤——从书卷间,向更辽远的天地。
他轻声自语:“明书公主……若我真至北疆,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太学窗下那场风?”
阳光斜照,他的青衫被风掠起,眼神清亮如镜,却在光影交错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执念。
并州道上,五月的风已不再带雪,却仍旧带着山的寒意。卢晏之随户部一行北上,查粮入账。山道蜿蜒,马蹄踏在尘石之间,溅起淡淡黄烟。
他生在范阳,长于长安,自幼未曾出塞。这一路北行,越走越寂寥。草色渐淡,村落稀疏,风声比人语还要多。
行至雁门关外,天色将暮。前方是连绵的群山,山背之后,便是他素日所听,却从未亲见的“北疆天线”。
卢晏之勒马而立,随行的户部吏道:“卢郎,这前头就是边防巡道,过此再北,便属定襄王府辖地。”
他点头,却没立刻前行。目光望向天际,风卷着远处的黄沙,宛如一道流云。
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片他未见的天地,似乎真的在呼唤着什么。
他缓缓取出随身携带的信笈,里面是明书公主的信。信纸因旅途颠簸略有皱折,墨色却依然清秀。
【北风常起,草色方青。兄言此地民苦,然笑声亦多。凌瑶嫂常唤我去看放牧之景,远处有雪,近处有河。苏鲁娜教我骑突厥马,说:“风从脚下走,人要向前看。”
晏之公子,若你在此地,当能懂这句话的意思吧。】
他指尖摩挲着“风从脚下走”几个字,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变了。
他想起她在太学的模样——那日春雨微凉,她撑伞立在碑前,说:“卢郎,天下大道,不应只写在石上。若能有朝一日,我也想去看看,书外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那时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书外的天下,不一定如诗中所言。”
而如今,他才明白,她早已走在他未敢踏出的那一步上。
风从山口掠过,猎猎如琴弦。卢晏之抬头,眼神清明,唇角微微一动,似在低语:“公主,等我。”
马蹄再起,风声入耳。他策马向北,身影融进暮色与尘烟之间。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所谓“北疆的风”,不是寒冷的风,而是让人无法停步的方向。
贞观二十年六月燕然都督府,北风未止,草原初绿。天边的云,沉得像压在地上的铁。
李承风立于牙帐前,盯着远方的天际。那封从长安送来的诏书,还静静放在案上,封蜡未解,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查北镇军饷。”短短六字,沉如山岳。
阿史那协走入帐中,单膝而跪:“殿下,京师派来的中使明日到定襄,言奉陛下旨意,查军政钱粮。”
他抬头,眼底有愠:“殿下治军严谨,何来虚报?这分明是——”
“住口。”李承风抬手打断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父皇既命,便查。”
阿史那协一怔,低头不语。
李承风缓缓走到门口,望着夜色中延绵的雪山与旌旗。风呼啸而过,猎猎作响,像一群受伤的野兽。
“父皇……”他低声道,语气平静,却藏着无尽复杂,“您果然还是起了疑。”
他记得母亲曾说过——“你父皇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可以爱你,但他从不放下防备。”
这句话此刻在他心底一遍又一遍回响。
他闭上眼,轻声喃喃:“太子动了,你该早知道的,对不对?”
风掠过他鬓角,带着草原特有的凉意。
他嘴角微微一弯,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太子以为这能挑起我父皇与我之间的嫌隙……倒也算有趣。”
他转身,步伐稳重:“传令下去,军账三日内清盘,所有出入明细,命中使亲自核对。若有一分不合,军法处置。”
阿史那协愕然:“殿下要他们看遍账本?那是……”
“让他们看个明白。”李承风淡淡道,“我要让父皇知道——我,不需辩解。”
他走回案前,指尖轻轻掠过那封未拆的诏书,眸色渐冷:“但也告诉太子——若真想玩权术,那便要承担权术的代价。”
夜深。他披上斗篷,独自步出帐外。北疆的天,浩瀚如海。星光冷烈。
远处烽火台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那一刻,他的神情几乎与当年的李世民重叠——坚定、冷静,却带着隐忍的孤绝。
“父皇,”他喃喃道,“您派我守北地,是防外敌。可如今看来,我要防的,已不仅在边疆。”
风卷起地上的尘雪。他抬手,将那诏书轻轻放入火盆。火舌卷起的瞬间,烫红了他的瞳。
“若这世上有一日,父皇连我也不信,”他低声道,语调极轻:“那我便用这一片北疆,让他重新看见——谁,才是真正的大唐之子。”
火光吞噬了最后一角封蜡,夜色之下,只有风声如雷,呼啸着掠过北地的天。
北疆的六月,天长而风阔。草色刚绿,云影低垂,远处雪山的白光尚未消褪。
卢晏之抵定襄军府的那一日,正逢李承风督军演练。
他着青衫,骑白马而来,随同户部的文书官一道入城。城外旌旗猎猎,鼓角声声。那种威势与秩序,让他这个出身书香的士子,也不由屏息。
“卢郎,这便是定襄都督府。”引他入内的军吏压低声音,“燕王殿下亲理政务,性情沉静,少言,却极识人。”
卢晏之拱手:“敢不谨记。”
他刚一入厅,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与笑语。那声音清脆、柔婉,却带着几分爽朗的意气——不像宫中闺秀,更像草原的风。
李承风抬眸,微笑:“晏之来了?——恰好,明书也回来了。”
卢晏之心头微动。还未来得及行礼,门帘一掀,一道明艳的身影映入眼底。
她着浅金骑衣,鬓发束起,眉眼被风拂得微红。怀中抱着一只小隼,神色间既有少女的喜悦,也有几分北地的英气。
“哥哥!”她笑着唤李承风,却在下一瞬看见厅内那位青衫公子。笑意微微一顿。
卢晏之上前一揖,温声道:“殿下,别来无恙。”
李明书怔了怔,旋即笑意回还:“卢郎……竟真来了。”
她的声音轻,却被风送得极远。厅外的旌旗正猎猎作响,像是天地间的回响。
李承风略带揶揄地一笑:“你们旧识,倒也省得我引见了。”语气淡淡,眼底却有一抹了然。
凌瑶与苏鲁娜在侧,也好奇地望着这位青衫公子。
苏鲁娜压低声音,笑问:“这就是明书妹妹说的那位‘太学同窗’?”
凌瑶轻轻摇头:“气度不凡,像是书中人。”
卢晏之神色如常,只微微颔首。
“北地风重,晏之来此,实为随职之行。幸得殿下与王府相助,不敢以私扰政。”
李承风微笑:“此地虽远,却也是大唐疆域。公子远来,便是客。”
明书立在一旁,神色平静,却有一缕笑意藏不住。她垂下眼,轻声道:“北疆虽苦,却也有花草可看。公子若闲,明日我可带你去看河冰初化。”
卢晏之抬眸看她,目光温润如水,唇角一弯。
“若殿下不弃,晏之敢不从命。”
风掠过廊下,卷起几缕未干的尘。烛影在窗上微微摇动,像是光,也像是未言的情。
李承风垂眸一笑,低声道:“看来这北疆的风,真能吹散长安旧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