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北地,雪线刚退。草原尚未转青,却已有风吹动远处的河冰,像是大地在苏醒。
李明书随侍卫一路北上,几经雪谷。行至定襄时,天边一缕金光照在远处城头,风中猎猎的燕王旗,犹如长安旧梦。
她勒马停下,微微仰头。那一刻,心口忽然酸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真的在这里。
城门缓缓开启,李承风策马而出。那一袭玄衣被风卷起,鬓发间雪光未融,眉目清峻,气度更胜往昔。
两人隔着风雪相望。那一刻,无言,却万语千言。
“明书。”他下马,声音低沉,微带哑意。
李明书再忍不住,笑着跑上前去,眼泪却早已落下:“哥哥!我也来北疆啦!”
李承风愣了一瞬,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
“你怎敢独自前来?父皇可知?”
“当然知道,”她仰起头,笑得灿烂,“父皇说我像母亲——固执得很。”
他轻笑,眉眼终于柔了下来:“像母亲,倒是好事。”
凌瑶在一旁微笑着看他们,身后苏鲁娜提着酒壶走来,朗声道:“王妃,我说的没错吧?他们兄妹若是再不相见,雪都要化光了!”
几人相视而笑。笑声在风里回荡,似乎连北疆的寒气都被融化。
那夜,定襄的夜色极静。天幕上星河如瀑,炉火映在几人的脸上。
李明书听哥哥与贺逻鹘谈兵,又听凌瑶与苏鲁娜说起草原旧事,忽然觉得,这北疆虽远,却比长安更像家。
她轻声问:“哥哥,母亲若也在,会不会喜欢这里?”
李承风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她早就喜欢这里。她的根在雪原,她的梦也在这里。”
风掠过帐外,带着草的气息。那一刻,兄妹、族人、将士、女子——都在这片混着突厥血与大唐魂的土地上,静静地坐着。
长安的帝城太远,权势太重。唯有此刻,是真正的团圆。
四月,暮色方沉,宫中花影摇曳,檐下风铃声声。李世民独坐于案前,烛火未燃,只有晚霞的光映在他眉间。
案上摊开一封信,封蜡是北疆军府的印。信纸因旅途风雪略有折痕,字迹却工整清丽,带着少女的细致与真诚。
【父皇安。儿臣已至定襄,北风虽寒,然人心极暖。兄长见我,责我擅行,却终是笑了。
皇嫂凌瑶,温雅聪慧;又见苏鲁娜姑娘,爽朗可亲。北地虽远,却如母亲所言——天地虽阔,心若安处,皆为家也。儿臣愿在此小住,随兄观边地民生,习政与兵。请父皇宽心。】
信字至此,墨迹似有淡痕,似曾落泪又被风吹干。
李世民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行字,神情一时恍惚。
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在殿上与他辩法理,言辞锋锐;又看见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儿,缠着舒涵要学骑马。
如今,一个镇北疆,一个立雪原——原来,那些他曾想亲手护住的孩子,终究都走进了他不敢涉足的风中。
“舒涵——”他低声喃喃,几乎是呼唤:“你看,他们都长大了。都比我更懂这天下。”
殿外的风吹过,卷起几页奏折。李世民伸手按住,却没再翻开。
他缓缓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夕阳正沉,天色金红,像是血,也像是梦。
“明书随她兄长历边地,承风守北疆——”他轻声道,“这天下,我舍得给他们了。”
身后传来太监的轻声:“陛下,是否传膳?”
李世民摆手,语气温和:“不必了。——今日的风很好,让它再吹一会儿吧。”
窗外,风掠过宫墙,远处传来隐隐的角声。
那是边地的音调,穿越千里而来。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见——儿子的笑声,女儿的呼喊,还有那熟悉的女子,在雪原尽头轻轻唤他名字。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盛世的皇帝,在这长夜里,第一次,露出了一抹疲惫而安然的笑。
四月的北地,雪线刚退,草原尚未转青,却已有风吹动远处的河冰,像是大地在苏醒。
李明书悄坐帐中,案前点着一盏小灯,轻轻摊开纸笺。她手指握笔,微微低头,笔尖落下几行字:
【卢晏之公子:
小女昔日随学于太学,曾与公子同窗,受教甚多。今北疆初到,心中多感,故冒昧致书。
自离长安,迢遥雪岭相隔,风寒刺骨。途经定襄、塞外诸城,见草原尚未全绿,河冰初融,山川与人家皆隐于白雪之下。然民风淳厚,将士整肃,皆令人敬重。行至北地之城,望见兄长策马而出,风姿英朗,令小女心生安慰,亦忆起旧日长安书院之趣。
初至北疆,所见所闻多异于京师:帐内炉火温暖,帐外风雪漫漫;骑士列阵,草原辽阔,行人谈笑间亦有威严。虽地远人稀,却似母教所言——天地虽阔,心若安处,皆为家也。小女初识此地,喜亦忧,既感兄长之稳,又惊北疆之辽阔与艰难。
小女愿借书信,叙旧闻、学边地事,望公子勿见怪。
明书谨启】
她合上信,心口微微跳动,却未敢随手送出,怕侍卫或凌瑶发现。
果然,不多时,凌瑶轻步入帐,见信纸轻放案上,眉眼含笑:“小公主,这是写给谁的?”
明书轻声道:“……只是太学的一位熟人。”
凌瑶轻叹一声,揽住她手:“既然是熟人,倒不妨让大家帮你出出主意。”
夜色沉静,帐外生起篝火。燕王李承风、贺逻鹘与苏鲁娜围坐其旁。
凌瑶将信拿出,温声说道:“小公主既然提及昔日熟人,承风,你可知是谁?”
李承风微微一笑,轻声道:“是太学卢晏之,范阳卢氏子,才学过人,品行端正,父皇之前特意安排明书去太学旁听士族子弟读书,因此也算妹妹的昔日同窗,我亦曾在射苑略见他一面。”
其他人不识卢晏之,只是好奇地看着明书,等待她开口。
明书低声道:“卢公子才学温雅,言谈得体,书信中只是叙旧,希望向他请教边地政事。”
篝火映照下,火焰跳跃,映在众人的脸上,柔和而温暖。明书微微抬头,心中羞涩却欣慰。
凌瑶轻握她的手,低声道:“心已向往,便可大胆些。雪原虽广,天地辽阔,你也无需惧怕。”
风从草原吹来,卷起篝火余烬,也卷起北疆的夜色。
这一夜,北疆的寒风再烈,也抵不过心底涌动的暖意——燕王、王妃、堂兄弟与小公主,第一次在风雪之外,为一段悄然萌生的情感,静静地聚拢在一起。
与此同时的长安,李世民终于收到了燕王寄来的书信:
〈北疆来书·奉陛下御览〉
北风入夜,雪覆三川。儿臣李承风,谨以此书,奉上北疆安事。
北地安稳,边民依旧。去岁安西旧部,今岁悉归。突厥旧族皆愿纳税修田,苏鲁娜与诸族女相助,劝和者众。
凌瑶督治屯田有法,冬麦已出苗,牛羊亦盛。臣观民心,虽远而不逆;观天象,虽寒而未衰。此,乃大唐之气也。
儿臣日出巡城,夜审军政。所过之地,见孩童读书于帐中,老人安坐于炊烟。北疆旧苦,今略得宁。
父皇曾言:“君子持法,当以理驭情,以仁制权。”儿臣谨记。
然北地非长安,法若不融情,民难归心。儿臣不敢自专,但求守边之策,近乎仁而不失法。若此行有偏,愿父皇责我,不责边人。
明书来,活泼如昔。与凌瑶相得甚欢,常随儿臣巡寨。见民苦,辄心酸。
她说:“兄长,父皇若见此景,必会喜吧?”
儿臣唯笑答:“父皇看天下,不止于此一隅。”
然心中暗念——父皇所见者天下,儿臣所守者人心。天下可安于律,人心却需安于情。此理,儿臣日夜思之,今始渐悟。
北风仍烈,雪照万里。儿臣常念父皇。愿陛下万安,愿天下无疆。
臣李承风顿首。
李世民展信,良久不语。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信中的字,比自己年轻时写下的奏章更稳、更远。
他低声喃喃:“此子……已懂‘天下’二字。”
窗外风过,掀起案上的卷宗,烛光摇曳。
李世民伸手将信纸折好,放入袖中。
他抬头望天,眼底既有慰,又有一丝莫名的惧——那是父亲看见“自己未来的继承者”时,心底最深的敬畏。
〈含元殿回书〉
承风:朕已得书,读之心安。北疆之事,朕知卿自有分寸。民心如水,守之如山。
卿守其一隅,朕守天下;天下风雪,皆在朕眼,亦在卿心。
汝母之志,父皇铭记;汝之道心,父皇欣慰。
北疆自安,天下自安。
夜色如墨,北疆的风吹得帐外的旌旗轻摆。帐中,李明书坐在案前,一盏铜灯将她的影子映得极细。她摊开那封信,指尖几乎微颤。
那是来自长安的回信,封蜡上刻着太学印纹,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拆开。
【明书公主:
北地风寒,愿君珍摄。
昔日同窗,不过几载,却常忆殿前听经,草堂论礼,君之一言一笑,皆若春风。
今知北疆初定,民心可抚,若能于风雪之地仍思经史,则君志可嘉。
晏之学浅,不敢妄评政事,惟愿君记:天下虽远,心可同;山河虽异,礼不移。
清越谨启】
字迹清隽如行云,墨痕淡淡,仿佛仍带着那位少年温润的气息。
明书看着,嘴角微弯。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这风不再冷。
“明书——”一阵轻笑从帐帘外传来。凌瑶走进来,手中端着一壶温酒。她看了看案上那封信,眼神一转,带着几分促狭:“这可是……书信往来?”
明书脸上一红,忙将信折起:“嫂嫂……只是问学问政而已。”
“问政?”凌瑶挑眉,坐到她身旁,笑意温柔,“那为何问政也要藏在灯下?”
明书低着头,指尖搓着那枚封蜡,声音低低的:“我怕哥哥笑话我。”
“哦?”凌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着起身,“那不如让大家一同来笑笑?”
夜风一吹,帐外火光跳跃。片刻后,篝火旁已围坐数人——李承风、贺逻鹘、苏鲁娜,还有被凌瑶半拉半拽出来的小公主。
“嫂嫂——”明书有些嗔意,眼中却藏不住笑。
李承风抬眼,目光在她手中的信上一掠,便已了然:“卢晏之的信?”
明书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苏鲁娜歪着头,笑得爽朗:“是那个教你写诗、讲礼的中原公子?”
“是他。”凌瑶接过话头,半笑半叹,“温润如玉,聪慧有礼,听说连陛下都赏识。”
李承风没说话,只是看着妹妹。火光在他眼底跳动,他的神情柔了几分:“明书,他人如何,我且不论——你心中如何?”
明书怔了怔,轻轻咬唇。半晌,她低声道:“他与旁人不同。他说话时,从不以身份示人,也不畏我出身。和他说话……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普通人。”
帐外的风声呼啸,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片刻后,贺逻鹘轻轻笑道:“若此人真如你所言,那便是良配。明书,你若心动,何妨再写一信?”
明书抬起头,眼中闪着星光:“真的可以吗?”
李承风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是我妹妹,你可以写信给任何你想写的人。只要记得,你写的不只是情意,更是心意。”
凌瑶在一旁点头:“写吧。若母亲在,也会希望你有自己的选择。”
火光跳动,映出她们的笑颜。那一夜,北疆风静,星河极明。
少女的心事在火光中生根,化作一纸素笺的柔情。她提笔时,指尖仍微微发颤——不是因为风冷,而是因为她第一次,为自己,写下了属于心底的那一封信。
次日清晨,北风犹寒,定襄的天已泛白。帐外冰雪初融,晨光照在雪面上,闪着细碎的银光。
李承风早起巡营。行至主帐后侧,见明书蹲在雪地上,用木枝画着字。
他未惊扰,只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一笔一划。
那是信稿。字迹娟秀,句意清浅——她在信中写北疆的风、兄长的笑、草原初融的声色,也写她自己初识“自由”的惊喜。
最后一行,她写道:愿有朝一日,清越公子得见此雪,亦能忆我。
李承风垂眸,神色极静。
直到明书察觉他的气息,猛地抬头,怔了怔:“哥——哥!”她慌忙想藏那几行字,却被他轻轻按住手。
“你不必藏。”他说,声音低缓,“我昨夜就知道你会写。”
“那哥哥会笑我吗?”
“笑你?”他微微一笑,眼神温柔得像雪光,“我只笑自己——护了你这么多年,却也护不住你心动的那一刻。”
明书怔了怔,眼眶忽地一酸:“我……只是……”
“我懂。”他轻轻替她拂去肩上的雪,语声柔得几乎听不见。
“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她爱的人,是父皇——那个她本该恨的人。可她仍然选择了。因为心是自由的,没人能替她决定。”
明书抬头,雪光映在她的睫毛上,仿佛细碎星尘。
“哥哥,那你呢?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抿嘴笑,似要说什么,却被远处的号角声打断。营中传来传令兵的声音:“报——王上,请赴议事!”
李承风回头,神色一敛。转身之际,他仍轻声嘱咐:“那封信写完便给我,我替你派人送。”
“真的?”明书眼睛亮了。
他笑着点头:“哥哥向来不食言。”
明书目送他离开,直到那袭玄衣消失在雪雾中。
风卷过她的发,她低头看那信,心中忽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暖意——她知道,无论信能否抵达长安,哥哥都会护着这份心意,如护一枝雪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