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雪后初晴,草原的天辽阔得像要吞没人心。风轻了,雪化成水,定襄城外的河面泛着细碎的光。
李承风翻身下马,卸下披风,随手拂去鬓角的雪痕。二月的北地仍冷,但空气中已有一丝草的气息。
“殿下,”贺逻鹘快步上前,带着笑意,语气里少了朝中的拘谨,“您总算肯出营了,再不出来,大家都要觉得您是从长安来的石像了。”
李承风轻笑,拍了拍他的肩:“我若是石像,也得有人来敬香才行。”
贺逻鹘笑着摇头,眼底带着掩不住的亲近与敬意:“今日请您来,是我妹妹回部——她在西部草场养伤三年,方才归来。她一直听母亲说起殿下,如今可算能见一面。”
“你的妹妹?”李承风略一挑眉,微微一笑,“便是那位在河套一带击退突掠贼骑的苏鲁娜?”
“正是她。”
两人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清亮的马嘶。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匹浅褐色的骏马从坡上疾驰而下,骑者一身白裘,腰间银带,鬓发在风中轻扬。那女子的马术极稳,转缰、勒马、停步一气呵成。雪尘飞散时,她缓缓摘下头盔。
她的眼眸黑得透亮,眉线轻挑,唇角带着一丝笑意。那笑不同于长安女子的含蓄,也不同于宫人那种压抑的恭顺——是一种干净、自由、带风的笑。
“哥哥,这位就是燕王殿下?”她的声音清脆,略带突厥口音,却意外柔和。
贺逻鹘笑道:“正是。殿下,这位便是苏鲁娜——你的堂妹。”
李承风目光微动,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片他母亲讲过的草原。
他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北地的风还如此烈,姑娘竟能驾驭得如此稳。”
苏鲁娜笑了笑,眉眼弯弯:“殿下若在草原久了,也会懂它。风不是用来驯的,是要和它走在一起。”
这句话,让李承风微怔。
他忽然想起母亲当年教他写下的那个字——“风”。那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风,不必逆,也不可追,只要随心而行。”
风吹动她的发,也吹动他的思绪。
“你像极了我母亲。”他轻声说,几乎是自言。
苏鲁娜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浅浅的笑:“听说姑母当年极慧极雅,我怎敢比?”
“不是比。”李承风摇头,语气温柔,“是像。”
雪光落在两人之间,静谧而温暖。贺逻鹘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语,只觉空气中有一种久违的柔和——那种能让北地的风都慢下来的柔。
“殿下,”苏鲁娜忽然开口,语气轻却认真,“母亲常说,风若不懂停歇,便会迷路。殿下若要守这片土地,也要学会歇一歇。”
李承风看着她,目光柔了几分,笑道:“那你可得教我,如何让风歇。”
苏鲁娜垂眸一笑:“那就从今日起,先听风,再听人。”
风又起了,但不再冷。顺州的雪在日光下融化成一片片晶亮的水痕,像极了他们脚下交织的命运。
夜幕沉沉,顺州的风渐歇。城外草原上,篝火一簇簇燃起,照亮了满天星光。
马蹄声、笑语声、琵琶与笛音交织成一片,突厥与汉人的武士、妇女、孩童,都聚在一起庆贺——燕王入北三月,边地安稳,粮草足备,这是值得庆的夜。
李承风坐在主位,身披暗金纹袍,鬓角被风轻轻拂动。他一向不喜张扬,但今夜,他没有拒绝这场盛宴。
凌瑶坐在他身旁,笑意明亮。她的眉眼如西域的月,带着天生的浪漫与洒脱。
“阿风,”她轻声唤他,“这儿的风和龟兹不一样。龟兹的风带着香料味,这里的风……是冷的,可也更干净。”
李承风微微一笑:“你不是最怕冷的?”
“怕啊。”凌瑶举起酒盏,眨了眨眼,“但我喜欢这里的星空,像你的眼睛一样,亮,却不让人靠近。”
他失笑,正欲答话,却见贺逻鹘带着一群人走来:“殿下,今日族人敬宴,苏鲁娜也要献舞——她的‘逐风曲’,多年未跳。”
李承风微抬眉,笑着颔首:“久闻其名,今日有幸得见。”
火光映在雪地上,苏鲁娜步入场中。她换上银白轻纱,腰间垂着细银铃,步履轻盈,眼中却透着一种草原独有的自由与悲凉。
笛声起,风似也静了。她的舞,不是宫中那种循规蹈矩的姿态,而是一种与天地同呼吸的律动。
裙摆翻飞如雪,铃声脆响似风。当她最后一转身,银铃撞成一串清音,全场静默。
凌瑶轻轻拍掌,眼里带着真心的赞叹:“真美……像风在跳。”
苏鲁娜回以一笑,目光落在李承风身上:“殿下,风会停,也会起。它不会臣服,但可以守护。您母亲当年在北疆,也曾说过——‘唯懂风者,能安天下。’”
李承风怔了怔。那是他记忆深处的句子,母亲在教他突厥语时说过。
他低声道:“你怎会知道这句话?”
苏鲁娜轻轻一笑,神情温柔而从容:“这话可是我父亲当年教的,就连你母亲的小名‘小风’也是我父亲取的。”
一阵风卷过,火光摇曳。凌瑶怔了怔,看向李承风,目光中闪过一点心疼,也有一点理解。
她知道——他心底那块隐痛,又被风吹醒了。
李承风抿唇不语,只轻轻举盏,敬她:“替我向北风,也向故去的族人们敬一杯。”
“敬风?”苏鲁娜轻声笑了笑,眸光流转,“那也敬心。”
凌瑶顺势举杯,笑盈盈地凑上来:“那我敬——敬这片草原,敬风,也敬缘。”
三人酒盏相触,清音一响。那一刻,火光、星光、雪光,都融在一起——像是三种命运交织的瞬间,温柔、复杂,却让人心生暖意。
夜深。苏鲁娜转身回营,铃声远去。
凌瑶倚在李承风肩上,低声道:“她很像你。”
“像我?”
“自由,又倔。”她笑了笑,眼神温柔,“但她也不像我——我若有风,也只吹向你。”
李承风怔住,看着她眼中那抹明亮的光,心底忽地柔软。
他抬手轻抚她鬓角,声音极轻:“你也是我的风,瑶儿。”
远处的篝火闪烁,风声低吟。那夜,北疆的星空格外清澈,仿佛连天上的风,也在为他们停留。
顺州北疆,雪夜,李承风伏案写信,写给远在长安的妹妹李明书:
同年三月,长安城外杨柳新绿,宫墙内却有一层无形的凉意。
太子李承尧静坐书案前,手中摊开的奏章上写着四个字——“北疆安定”。
那是数日前,燕王李承风从定襄送来的军报。寥寥几句,却字字有力:“突厥旧部归心,边疆安稳,百姓自复。”
承尧凝视许久,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
——“归心”、“安稳”、“百姓自复”。这些词,本该是天下之福。可在他耳中,却像一声声冷冽的警钟。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春风带着长安的香气,却带不走他心头的那抹阴影。
“他在北地三月,民心已归。”承尧低声喃喃,“若再三年、五年……连本宫都要向他请兵。”
书案边,一个身着青衣的侍读低声上前:“殿下,您多虑了。燕王虽威名远扬,但毕竟远在边疆,朝中军政,仍在陛下手中。”
承尧转身,目光冷静如刀:“你以为我怕他造反?我怕的,是父皇信他。”
侍读一怔,抬头望向太子。
“你不懂。”承尧缓缓走回案前,语气轻,却带着深沉的锐意,“父皇最忌聪明,却也最爱聪明。承风那样的人,正合父皇心意。若我失一步,他便可取而代之。”
他微微俯身,从案下取出一卷旧折。那是数年前的奏章——房玄龄、魏征皆曾在上批过“燕王才具出众,可为储相”。
承尧的手在那行字上停顿良久:“他若回京,长安再无太子之位。”
窗外,一阵风起,吹乱几页奏章。承尧伸手按住却无意中划破指尖,一滴血染红纸面。
他抬起手,凝视那抹血色,嘴角微微一抿。
“父皇既信他仁智并兼,那我就让他看——这份仁,能否渡过人心。”
他唤来侍从,语气平静:“去吏部查北疆军饷的数目,再调两封边地商税的奏折来。还有……让人暗访北地新编军粮运是否合规。”
侍从迟疑道:“殿下……您这是?”
承尧淡淡一笑,眸色深沉:“天下最脆弱的,不是刀锋,而是信任。父皇信他,我便从信任中取胜。”
他转身,站在阳光下,神情平静得几乎温和。
“若他真是天下英才,那便让天下先疑他。疑久了,信便失了。”
窗外钟声传来,太子抬头,看向远方天际那一缕淡金。那是通往北疆的方向。
他眼底的光,缓缓变冷:“他要守突厥,我要守天下。”
风起,卷起案上的纸页,飘落在地,字迹翻飞如命运。
窗外蝉声乱鸣,东宫内却静得出奇。
一缕香烟袅袅升起,混着檀香与墨气。太子李承尧端坐上首,神情平和,眉宇间却有一丝阴影。
案前陈列着几份奏折,皆标注“北镇军饷”与“边关输粮”。
他抬手轻轻一指,语气平淡:“诸位,这账目,可有不妥?”
户部尚书王晏正低头细看,额角沁出细汗。
“殿下……燕王所辖之北镇军,兵籍重编,粮饷多由地方折抵,故数目较前两年倍增。”
“倍增?”承尧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得几乎无害。
“北疆百姓方复,突厥旧地民户不足十万。军费却增一倍?这是国之幸,还是国之忧?”
王晏噤声。旁侧的给事中苏彦试探着道:“殿下所虑极是,只是……燕王镇北有功,若此时弹劾,恐寒将心。”
“寒将心?”承尧转眸,缓缓站起。
他步下台阶,衣袂轻曳,语气平静:“苏给事,你以为我不懂此理?可若真心为国,岂会惧人问账?”
他走到窗边,抬手推开半扇木窗,长安的风卷入,带起几页奏折。
“我只是要天下知道——燕王虽功高,但非不可议。若连他也不容质疑,那这天下,岂非又回到武德五年的模样?”
一语落地,堂中众臣皆变了脸色。
那是不可言的旧事,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掷了出来。
片刻的沉默后,承尧转身,目光冷静如水。
“传我令——吏部、户部、兵部三司,各自按月稽查北镇军籍与粮饷,并由中书省覆核。奏报呈中书舍人。”
王晏一惊:“殿下不经陛下之旨,恐失体统——”
“失体统?”承尧微微扬唇,“若查无虚实,陛下自然嘉许;若查得不实,燕王清名自正——何体统之失?”
苏彦低声叹息:“殿下此计……恐会令陛下疑心北地。”
承尧淡淡一笑:“疑,未必坏事。人若无疑,怎知真伪?”
他回到案前,取笔于纸上写下四字——“以疑为信。”
纸上墨痕未干,他放下笔,语气淡如微风:
“从今日起,北地之信,交由天下来定。
——若燕王真仁,众口自明;若有异志,风声自散。”
众臣皆不敢言,只默默叩首。
承尧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的宫墙,那里是含元殿的方向。
他轻声喃喃:“父皇信他,我便以天下替父皇试他。”
窗外雷声初动,乌云压顶。似有一场未见硝烟的风暴,正在酝酿。
羽明宫内,春风掠过宫墙,李明书坐在窗边,手中那封从北疆寄来的信被她翻看了好几遍。
她看着信,嘴角一点点扬起,眼眶却红了——哥哥在那样的地方,仍想着她。
明书心中既羞涩又期待,忍不住轻轻对自己说:“或许……我也该去北疆了。”
思绪一转,她不由得回忆起在长安遇到的少年——卢晏之。
昔年她随父皇入长安太学观试,众多少年俊彦齐聚一堂。忽见一身青衫白裳的少年,神色温雅而不矫揉,立在书案旁,手执策论,侍讲之间眉宇清朗,言语不多却每句话都切中要害。他便是卢晏之。
记忆中,他也曾在射苑随太子与燕王观猎,她因好奇而躲在一旁,看到他轻轻策马,弓箭如风,目光冷静而深邃,宛若长安城中最稳的风。
那一瞬,明书心中暗暗生出几分敬意,也忍不住留意——这少年,不同于宫中那些仰仗家世而自恃的公子,他似乎有自己的世界,懂得分寸,也懂得深藏锋芒。
回想至此,明书不禁轻轻笑了笑。心想:“他虽少年,却像一柄藏锋的剑,稳健而清朗……若有人能与我一同看尽长安风月,也许便是他了。”
窗外阳光洒进闺阁,映在她柔和的发丝上,仿佛将少年青衫的影子拉进她心底。她低声呢喃:“若有人能帮我参谋参谋,也让哥哥姐姐们评评,可否真是这样一位青年才俊……”
当日傍晚,她抱着信去见父皇。
“父皇,”她行礼,眼神却亮得几乎发光,“女儿想去北疆,见哥哥一面。”
李世民手中捻着那封信,微微一顿:“北疆远隔千里,风雪苦寒,你去做什么?”
“去看看哥哥守的地方。”她轻声答,语气里既有倔气,也有那份少女特有的真诚,“他在那儿守天下,我总该看一眼——那是母亲的故土。”
李世民看着她,良久无语。那一瞬,他仿佛又看见了年轻的舒涵——那种不服输的温柔,那种带着天光的执拗。
他终是叹了口气:“你与他一样,都让朕无奈。”
顿了顿,又道,“去吧,既然心向北疆,便去看一看。但要记得——你是李家的女儿,也是阿史那的后人。”
李明书笑了,眉眼间尽是明媚的光:“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那夜,长安的月极亮。她在殿前回头,看见父皇立在灯火深处,神色温和,却又藏着一抹不舍。
——她知道,父皇也在盼着那封来自北疆的下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