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建成寝殿内的烛火像受惊的鸟,忽明忽暗。殿门外,一队侍卫面色苍白,衣袍被夜风撩动却无心整理。宫人们低声而匆忙,声音像被压在了布底下,断断续续。
李渊踏入寝殿时,先是愣住——残香、案几上的棋子、靠枕上的折痕,此刻像是一张破碎的旧画,变成凌乱的片段。李建成斜卧在软榻上,眼睛闭合着,面色蜡黄,却没有痛苦的扭曲,像是被命运轻轻取走了最后的呼吸。
李渊的手在玉笏上用力,一时间碎裂的心绪像被冷风撕成碎屑。他走上前,跪下去,声音干涩而沉重:“建成……建成儿……”
李世民在殿外站得直直的,脸色比夜还冷。呆滞的双眼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兄长的死、父亲的沉痛、以及不明的真相。
李元吉闻讯而来,脸色刷白,手指在衣袖上无意识地搓动。他的心中既惶恐又焦虑,明白这不仅是兄长的死亡,更是朝局风暴的序幕。
宫中很快传出各种版本:有人说是夜间突发病症;有人说是酒席上误食;还有人低声说起了“暗杀”,谣言像干草上的火星,从屋檐缝里窜出,越过长安的瓦片,直奔朝堂而去。
几日之内,朝中震荡:旧臣谨慎、权贵试探、部曲收紧。李渊对外沉着,命人彻查;对内,他的眼神一次次越过侍从落在李世民身上,像是在衡量一个新的棋子。李世民的沉默像一柄刀,削去外界的喧嚣,也在暗自计划着自己的未来。
真相在夜色里缩成一个不可触及的点。有人在暗处低声祈祷,有人在朝堂上悄悄调整盟友。长安的风继续吹,吹散了烟火,也吹不散那些被历史裹起的疑云。谁握着线索谁就有筹码,但谁也查不到任何线索。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长安城内这间小小客栈的窗外,冷得刺骨,却掩不住舒涵心里的寒意。
“到底值不值得……”舒涵轻声念叨,声音低得连夜风都听不清。风带着长安城的寂静吹进她的衣袖里,像是在提醒她——选择已无法回头。
“这是为了李世民……为了大唐。”她轻声对自己说。理智告诉她这样做是必要的,但心底的空洞像夜色一样无边。权力的味道,比她想象的更苦涩,也更孤独。
手指紧握衣袖,舒涵闭上眼。她并不害怕死亡,她害怕的是——即便活着,她也无法摆脱这一切阴影,无法抹去这份无法言说的孤独与负罪感。
长安的晨光透过宫殿的窗棂,洒在太和殿宽大的地面上,年幼的皇帝杨侑坐在龙椅上,注视着殿下诸位官员们整齐却略显紧张的身影。大丞相李渊的神情沉稳而深沉,手指敲着玉笏,像是在衡量每一个音节和每一个眼神。
“诸位可知,世子之事,朝中不得轻信传闻。”李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既不慌乱,也不显示出完全的悲痛。
一名老臣轻轻颔首,道:“唐王世子突发不测,百官震惊。有人传闻宫中或有不轨之事,臣等恐未能分辨真伪。”
李渊的目光一扫全场,冷静而审视:“传闻与真相,朝廷自有查明之法。臣已命兵部、尚书监官各尽其职,彻查一切可疑线索。不可因人言惑乱。”
李世民站在殿侧,衣袍整齐,却无一丝轻松。他的目光在父亲与群臣之间游走,心中涌动着复杂情绪——兄长已去,父亲悲痛未显,而权力的真空正悄然形成。
一名权臣轻声说道:“如今世子已不在,诸位是否当考虑继承之策,以安民心?”他的话未明言,却在无形中透露出试探与野心。
李渊轻轻摆手,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天下安危大于一人之私。继承问题,我自有定夺。任何擅作主张,皆为乱朝之举。”
李世民静静站着,眉眼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明白,父亲的这番话既是训诫,也是给他一个暗示——机会已经到来,只是时间未至。
殿外,宫人低声传递着命令,风吹动旗帜,殿内气息凝重如水。每一位官员都明白,这一夜之后,朝中格局将不可逆转。权力的天平倾斜了,谁站稳,谁倒下,全凭心智与手腕。
大业十四年正月,冬风未歇,宫阙间的檐角仍挂着前朝余烬的尘。长安的天灰得压人,仿佛整个城都在等待一个尚未揭晓的结局。
舒涵站在宫墙外的回廊,手中提着一盏未点的灯。她知道,这盏灯点与不点,代表的不是光亮,而是立场。
李建成死后不过数旬,朝中已生暗潮。李渊表面沉稳,暗中却频频召见禁卫,收紧内宫巡视;李世民一改往日锋芒,退居幕中,练兵不言,静观其变。两人的每一个举动,都像棋盘上缓缓移动的棋子——看似无声,却可能决定生死。
而舒涵清楚,自己与阿尔腾早已成为局外人。刀出鞘的那夜,他们便不再有退路。她以乐师的身份仍在宫内行走,微笑、演奏、致礼,如常;但每一个眼神、每一次问候,背后都可能藏着怀疑的锋刃。
二月初,她终于得以换上一身寻常青衣,将琵琶用旧布包好,背在肩上。没有人注意她。她走出宫城那一刻,阳光正好照在她的侧脸上——温和、安静,仿佛只是一个要离城的乐人。
阿尔腾已提前安排好出城的路径,从西市的驿路绕行。那条路远、冷、少人,却最安全。两人未再多言,只在长安西门前短暂对视——
无须言谢,也无须告别。
“从今日起,我不是你主。”舒涵低声道,“你也不再是我的刀。”
阿尔腾点头,没有作揖,只深深一礼。那是草原人的诀别。
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那重重城墙,那里有她改写的命运。
马蹄踏雪,尘烟起。长安的城门缓缓在她身后远去,隔绝了喧嚣,也封存了她的秘密。
她知道,李世民会走上他注定的道路;她没有回头,因为她清楚——能安然离开的棋手,才是真正的胜者。
二月下旬的草原依旧寒意未尽,风从远方吹来,卷起细碎的尘土,也吹动舒涵肩上的披风。
她踏下驿马,回到突厥的帐中,熟悉的帐幔和火堆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安稳——不再像长安那般压迫。
什钵必从火堆旁起身,笑着迎过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鞍革气息。
“你瘦了,”他说,“但眼神比以前更亮了。”
舒涵笑了笑:“长安的风太冷,人容易紧绷。草原的风就好,吹到心里都松了。”
他点点头,递过一碗酥茶,火光映在他眼底。
“你不在的这几个月,”什钵必顿了顿,嘴角有点抑不住的笑意,“我遇到了一个姑娘。”
舒涵抬眼,神情静静的。
“她叫图尔娜,”他接着说,“比你我小一岁,会骑马、会唱歌。她笑起来的时候,连马都停下脚步。”
帐中只剩火堆轻轻的噼啪声。舒涵低声笑了:“二哥,是该有人和你并肩了。”
什钵必摸了摸后颈,有点不自在地笑:“我们啊,打算七月成婚。”
风掠过帐门,掀起一角帘布。舒涵看向外头,远处的草原正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
“真好,”她轻声说,“长安的人都忙着算计,只有草原,还记得笑的样子。”
什钵必肩膀略微前倾,眼中带着少年特有的认真:“舒涵,你去长安……有没有见到那个李家少年——李世民?”
舒涵抬头看向他,火光映在她眼底,温柔却带着淡淡的笑意:“长安人多,事也纷乱。至于李世民,我只是见过一面,没能深入交谈。”
什钵必挑了挑眉,嘴角带笑:“一面也好,至少你没走错路。二哥只是担心你,将来……”他顿了顿,声音柔和,“将来要有人陪你,你也得慎重。”
舒涵轻轻笑了,声音平静:“二哥放心,我会自己看清人和事。长安的风再大,也吹不到草原上的我。”
什钵必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你回来了,草原有你,这里才安心。”
舒涵微微一笑,望向远方渐深的夜色:草原的风吹着火光,她心底一片宁静。
而什钵必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火光摇动,他们的影子落在地毯上,像一片慢慢舒展开的草。
一夜,火堆在夜里烧得正旺,火光在风中跳跃,映出什钵必帐外两道靠得极近的影子。什钵必低声说着什么,图尔娜笑得轻,笑声里带着那种草原少女才有的明亮与羞涩。
舒涵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带来烤肉的香气与草的清凉。那笑声像一条细细的线,从她的心头划过,轻柔,却微微发烫。
她并没有上前,只是在原地停了片刻。
火光照到她的脸上,让那抹笑意看不清是慰藉还是寂静。
她不是不快乐,她只是——忽然明白了自己不会有这样的生活。
她的幸福,永远要藏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
什钵必回头时,正看到她。
“舒涵,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夜凉,回帐吧。”
她笑了笑,语气轻得像风:“看见你们,就像看见春天来了。”
图尔娜红了脸,小声应着,低头去理鬓边的发。什钵必被逗笑,伸手添了柴火,火焰高了一点,照亮三人的脸。
舒涵在火光里坐下,静静听他们说话。
图尔娜讲着草原新出的羊羔,什钵必讲着猎鹰的趣事,舒涵偶尔插一句,声音温柔平稳。夜色渐深,风变得轻了,连天上的星子也似乎在倾听。
她心里忽然有一点安心——所有的笑声,干净、不问算计,也不关风云。
然而,草原之外的世界依旧风云骤变。三月,江都的杨广被杀,隋朝萧皇后远赴突厥避难;
四月,草原上的夜风带着草木的凉意吹过帐外,火光摇曳,映出帐篷斑驳的影子。
舒涵掀开帐帘走进去时,萧皇后正坐在火边,披着一袭褐色毡裘。她抬起头,目光如秋水一般,带着沉静与警觉。
“突厥郡主?”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审视,又带着疲惫的威严,“我听他们说,你还年轻。”
舒涵行了一礼,笑意淡淡:“草原的风大,吹得人早些懂事。”
萧皇后看着她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那笑里有冷意也有怜惜:“我以为突厥女子都爱马与弓,不料郡主却会在夜里来看一个亡国之人。”
舒涵目光落在火焰上,语声轻得几乎要被风带走:“我只是想看看……一个帝王之妻是什么模样。”
火光跳了一下。萧皇后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帝王之妻?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最孤独的女人。她的喜怒哀乐,都不属于自己。”
舒涵的眼神柔了,隐隐有光:“那……若她爱那位帝王呢?”
萧皇后抬头看着她,那目光深沉而锐利,像看透了许多岁月的心思:“爱他?那就更该怕了。帝王最不信的,便是‘真心’。他们只信江山。”
风掠过帐门,火光微暗。舒涵直视萧皇后,声音低沉却清晰:“爱他,就是我的选择。剩下的,不属于我。”
萧皇后静静注视她,那一瞬,她看见了那双年轻眼睛里的东西——既不是草原的天真,也不是宫廷的狡黠,而是一种命运将至的沉默。
萧皇后忽然开口,声音轻,却带着那种久居高位的锋利:“你叔父——始必可汗,他要把你嫁给谁?李渊的儿子?还是西突厥的王?”
舒涵指间的动作顿了一下。火焰在她的眼底闪烁,像风要吹灭的光。她轻轻一笑:“嫁人,对突厥的女子来说,是一场盟约,不是选择。”
萧皇后盯着她的神色,微微眯起眼:“你说话的样子,不像一个愿意被命运安排的人。”
舒涵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添了一把柴。火焰倏地高了一些,照亮她的侧脸。她低声道:“我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像你一样,坐在别人的营帐里,看着自己的国灭亡。”
萧皇后怔了怔,神色微动,似笑非笑:“那你还会爱他吗?”
舒涵的笑意极轻,像风吹过草叶:“会的。若那人是他——”
她顿了顿,轻轻一笑,“我宁愿被吞噬。”
帐外的风渐静,远处传来牧人低低的笛声。两位被命运推到风口的女人隔着火光而坐,一个是被时代抛弃的帝王之妻,一个是将被帝国吞噬的草原公主。
火光摇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地上,她们隔着火光对视,仿佛看见彼此的影子在时间里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