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弈打量着谢呈衍的神情,却见他这个儿子神色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指尖在那册子上轻轻点了点,便颔首赞同:“也是。”
谢弈不由松了口气,还好,他并未对沈家那个女儿起什么心思,估计只是纵容谢闻朗胡闹罢了。
毕竟,这可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能想明白就好,你如今也算得上年少有为,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盯着,娶妻自该娶个相配合意的。”谢弈忍不住絮叨了几句,但见谢呈衍始终不应声,也不多说,“你先挑着,若有合眼缘的只管说来,好让你母亲尽早去提亲。”
谢呈衍不置可否,也没什么心思和谢弈多说,拿了册子便起身离开。
回了将军府,他当即沐浴换下那身衣物,焚起香炉,乌木香浸透一室。
唯有时不时的风敲打在窗棂上,回荡着沉闷的声响。
谢呈衍靠坐在椅上,揉了揉额心,其实今日谢弈说来说去,其他的不论,有一句话却说得没错。
明里暗里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有多少,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种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命丧黄泉的日子,对他来说早已习惯早已无所谓,可对旁人呢?
谁都知道成婚该找个相配中意的人选,他又能当得上哪个字?
更何况,她还是他的弟妇。
至于前世……那不过也只是一场无凭无据的梦,当不得真。
现实中,她只是看到闻朗的一封信就会笑得那样高兴,她与闻朗在一处,会过得很好,能有个知心相许的人,实在难得。
谢呈衍睁眼,将那本从国公府带出来的名册随手扔进火盆,片刻后就升起了滚滚白烟,烟焦味笼罩,几乎盖过他身上的乌木清香。
天光照不进黑沉的瞳孔,谢呈衍静静看着折子被火舌一点点吞噬,直到化为灰烬。
他最近真是鬼迷心窍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留下来。
*
目送谢呈衍走后,沈晞重新坐回桌前,那碗玉珠云丝羹尚氤氲着热气,她试探尝了一口,倒真有几分像从前阿娘做出来的味道。
沈晞不由眼眸一亮。
青楸瞧着她藏不住的开心,笑道:“谢二公子还真是有心,居然连姑娘的喜好都同谢将军嘱托了。”
闻言,沈晞眨了下眼,报以一笑,却没作声。
她心里清楚,如果谢闻朗知晓她喜欢这道吃食,早就四处搜罗厨子昭告天下了,哪里会等到现在,还暗戳戳地交由谢呈衍来办,甚至不在给她的信中邀功,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正如她初见谢呈衍当日,一眼便知道那瓶药不是谢闻朗的手笔。
他们二人行事天差地别,总归是不同的。
用过那碗羹,沈晞重新提笔写完了给谢闻朗的回信,依谢呈衍所言交给了门口候着的将军府小厮。
做完这一切,才同青楸回了沈府。
自上次烧书闹了一番,最近江氏竟安稳了好些时日,没再为难她,沈晞也难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今日更是心情好,正巧来了兴致:“青楸,要不要打叶子牌?”
青楸也不扫兴,自然应好:“好啊,奴婢这去把叶子牌找来。”
两人说笑着进了房门,沈晞解了披风递给青楸,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脚步一顿敛了笑意。
她在房中竟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坐在桌前,悠闲自得地翻看沈晞昨日刚誊写完的医书,指尖自纸面一页页划过,带起沙沙声响。
脚边还摆着个被红布遮掩笼子样的物什,看不清楚究竟是何物。
看见他的瞬间,沈晞冷了脸:“大哥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了?”
沈望尘闻言放下书,沈晞才看清他的神情也算不上好,声色阴沉:“我的好妹妹,我还没问你,你又去了哪里?”
虚情假意的口吻顿时让沈晞蹙起眉尖,不懂沈望尘又来发什么疯,于是也不留情面,不愿同他过多纠缠。
“我的行踪应该还不需要时刻向大哥汇报。今日出去一圈我乏了,此处也没什么能招待的,大哥若没其他事,不如先回去吧。”
没说两句就要逐客,当真是不待见他。
沈望尘紧了紧牙关,清楚沈晞是在激怒他,深吸几口气将心情平复下去,不同她吵,只俯身把手边的笼子拎起来放在了桌上。
“我来给你送样东西,过来瞧瞧看,喜欢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沈晞站在原地没有动,定定看着他,不明白他又在整哪一出。
但沈望尘不依不挠,一手搭在笼上,对上她的目光,坚持道:“站那么远如何看得清楚?凑近点。”
沈晞依旧没有动作。
“你总是对我这么大偏见。”沈望尘见状叹了口气,指尖探去,轻轻掀起红布一角,“放心,我不多留,等你收了这礼物我就走。”
“这次,是真话。”
沈望尘眼含笑意,言语真诚,宛若一个慈爱的好兄长。
知晓他不会轻易走,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沈晞只好半信不信地走上前。
到了近处,她隐约听见了些声响,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掀开用来遮掩的红布露出礼物的全貌。
竟然,是一笼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雀。
她瞪大了双眸猛地后退几步,手中的红布狠狠砸向沈望尘:“沈望尘,你闹够了没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望尘眼疾手快将东西挡到一边,皱着眉头,语气却故作不解:“好心送礼物给你,怎么这样不领情?”
小雀在耳边又啾啾叫了两声,沈晞瞬间感到胃部急剧痉挛,久违的恶心感再次翻涌起来,一阵一阵地冲向喉头,她不禁掩唇弯下了腰。
沈望尘却恍若未觉,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处,甚至有闲情伸出手逗弄笼子的小雀,自顾自道:“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常常是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幼年时,死了一双雀宠你都哭得要死要活,可但凡是我送你的,不论是鸟雀木雕还是这活物,你从来都没看上过眼。”
随着他不紧不慢地吐出这段话,一串被沈晞强行遗忘的记忆重新冲破桎梏,无所遮掩地回荡在脑海。
哀弱凄婉的鸟鸣,浸湿水珠的翅羽,还有……鲜血四溅的囚笼。
那些曾让她痛苦,让她整夜梦魇的过去,所有的一切,在他短短三言两语间再次重现。
沈晞双目猩红,狠狠瞪着沈望尘,强忍住恶心,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但沈望尘只目光冷淡地扫过她,好似欣赏着她的痛苦。
“还是说品种不对?”他好整以暇地拨弄着鸟笼,若有所思,“对了,你小时候的那对鸟是什么来着?麻雀,喜鹊还是布谷?你若只喜欢那一种,告诉我,我替你寻来。”
他还在继续刺激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把钝刀,一寸寸地划破皮肤,直直刺入血肉搅弄。
那些回忆冲来撞去,太阳穴都被震得生疼,沈晞终于忍不住,从喉间挤出声来:“洋红儿……”
“啊,没错,是这个。”沈望尘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看来你只喜欢洋红儿,是哥哥粗心惹你恼了,别生气,等我寻来了重新再送你。”
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他终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沈晞身前,半跪下来,以一种近乎怜爱的目光,探出手勾起她的下巴。
瞬间,沈晞偏过头,他的手落了空。
沈望尘低笑一声,用了些力气,捏住沈晞下颌,将她的脸强行掰过来,直视他。
“啊,看来还是很生气啊。”
力气悬殊,沈晞还是被制住,只满目血红地盯着他,良久,压住发颤的手,再开口时声音很轻:“沈望尘,我的那对洋红儿,是你掐死的。”
自踏入这扇房门后,沈望尘第一次皱了眉头:“你说什么?”
沈晞冷笑,不紧不慢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说,沈望尘你别再装了,我知道那对洋红儿,根本就是你杀的……”
还不等说完,下一刻,沈望尘倏然怒火中烧,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探上来,狠狠掐住沈晞的脖颈。
沈晞被他这动作向后掼了几步,匆忙间用手肘撑地支起身,但沈望尘力道太重,她的手臂蹭着砖石,瞬间痛得发麻,没忍住蹙眉,剩下的话全断在喉咙里。
“谁在你耳边说的这些胡言乱语?”沈望尘的眼中爬上几道血丝,整个人几近失去理智,从唇齿间挤出声音,“告诉我,我来处置。”
沈晞看着他可怖的面容,没有退,反轻呵了声:“哥哥,那可是我亲眼所见,你要怎么处置我?是想像当年虐杀那对鸟一样杀了我吗?我可不是……呃!”
沈望尘被这话激得手下又加重了力道,沈晞脸涨得通红,一时再说不出话来,险些窒息。
直到被打发在门外候着的青楸察觉不对,赶忙闯进来,看清这场面,惊呼一声:“姑娘!”
沈望尘这才缓过神,沈晞趁机察觉到制在脖子上的力道有几分松懈,不等多想,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他。
一摆脱桎梏,沈晞瞬时感觉眼前一片黑,血液急速涌上,空气也紧迫地挤入心肺,她被这重获生机的身体反应冲得一时空白,但依旧掐着指节站稳当,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沈望尘,你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做够了恶心事,还要高高在上说只有你才是真正对我好。这种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的模样,真让人作呕。”
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句地从沈晞口中说出来,沈望尘慌了神,不可置信地抬眼再次向她确认:“你知道?你居然早就知道?”
沈晞看着沈望尘的反应,忽然觉得好笑:“只要是我的东西,我全都知道。”
沈望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这么多年,只要他愿意,就一直都能当她完美的好兄长,只是自己后来不愿止步于兄妹,不慎越了界,她才对自己这样抵触。
可原来,原来从一开始,她全都知道。
这些年,她一直在看自己演着一出可笑的独角戏!
难怪从那件事后她便跟自己不再亲近。
原来如此!
沈望尘自诩聪明过人,到如今却翻了船,而且,还是在沈晞这里。
他终于忍不住,脸色铁青。
“你不是一直都很能装很能忍吗?怎么现在撕破脸皮了?是谢家那个小子终于要娶你了是吗?你终于可以离开沈家,所以不顾一切了,是吗?!”
“够了!”
下一刻,响亮的巴掌声响起。
沈晞实在忍无可忍,刺目的红痕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在沈望尘的脸上浮现。
“这种闹剧你到底要自导自演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