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晞才行至门口,想起误闯马厩的前车之鉴,又停住了步子,犹豫着要如何妥当地知会他。
下意识绞着帕子看向身侧的青楸,可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雅间中已传出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怎么不进来?”
沈晞一听,知晓自己被发现,也不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这才发觉有一人正坐在窗边烹茶,水声激荡,茶雾腾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隐约辨不明晰,只露出一双眼。
就像是……她梦中浴池里的场景。
忽然,隔着水汽翻涌,眼睛的主人朝她投来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音色清润,不似沉沦。
“坐。”
沈晞心头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这才回过神。
对了,他是谢闻朗芝兰玉树的长兄,并非她梦里那个荒唐的人。
沈晞强迫自己分辨清这点,才舒出一气,坐到谢呈衍对面。
他依旧专注地捣鼓着手中的茶盏,沈晞也刚巧借此机会偷偷观察他两眼。
不论内情如何,她现在面对他,已没有先前那般畏惧紧绷,甚至还能坐在一张桌前自如交谈,当真是好大的进步。
正想着,谢呈衍修长的指尖压着一封信推到她面前:“闻朗转交给你的,看看吧。”
果然又是谢闻朗。
他们二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只会是谢闻朗。
不过,先前谢呈衍没有告诉她谢闻朗打架禁足的内情,沈晞没打听出消息,也只当是谢闻朗与高义年向来不大对付的缘故,并不清楚此事实则由她而起。
她无知无觉地接过,难免忧心:“看来二郎此次闹得委实严重了,不单是禁足,连书信往来也要限着。”
谢呈衍十分坦然,不置可否:“他行事是该收敛些。”
侍立在旁的梁拓听到这话却不由讪讪转移了目光。
虽说卫国公的确勒令府内下人不许帮着给二公子传递书信,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谢呈衍,卫国公如今再怎样都管不到谢呈衍头上。
谢闻朗在家中斗智斗勇多年,当然也摸清了这个门道,大半月以来写给沈晞的信全部都托付给了他这位兄长转交。
数量远远不止这一封,不过他的好兄长许是嫌麻烦,又或许早就忘了这些鸡零狗碎的杂事,全都堆在角落里,压根没上心。
直到约了沈娘子后,谢呈衍今早才临时想起,随手抽了一封。
知晓内情的梁拓没有自家将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只能心虚捂住怀里二公子的那一厚沓信,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作哑。
这些事,沈晞更是一概不知。
她毫不避讳地在谢呈衍面前打开了那封信,一眼扫过,字里行间依旧是谢闻朗熟悉的口吻,洒脱欢快,没规没矩地逗她开心。
沈晞逐字逐句看下去,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字段,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连眸底也漾着盈盈笑意。
先前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怀。
眼下倏然一见,谢呈衍手微微顿住,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低眸将茶盏推给她:“看到他的信就这般高兴?”
手中的信沈晞尚未读完,只来得及抬头同他对视一眼又匆匆低下,轻笑道:“二郎信中提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谢呈衍并未作声,轻抿了一口茶水,不再言语。
一旁看信的沈晞全神贯注,也未曾开口,一时间整个雅间都静了下来,只有茶水在沸腾,白玉壶中的气泡翻滚又破裂。
直等到读完信,沈晞话里夹带几分揶揄:“我还以为将军您天生便宠辱不惊,喜怒不辨呢,原来小时候也与我们普通人一样,都只是个孩子。”
这句话引回了谢呈衍的注意,但有些不解,抬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沈晞心领神会,将手中的信依着原有的折痕一点点折了回去。
“二郎说,您之前也并非一直都如现在这般纵容他。还是孩子时,将军曾得过一把剑,二郎瞧着喜欢便想要,将军不肯,最后两人也如同寻常人家的兄弟争闹起来。若不是二郎提起此事,我还当将军自幼便如现在这般呢。”
说完,沈晞笑意愈深,她与谢呈衍为数不多的相处中,他总显得强势冷硬,即便偶尔闲聊也一直隔着层疏离克制,还真是难得能知晓他的另一面。
谢呈衍漫不经心地敲着茶盏边沿,在那些早已蒙了灰的记忆里翻了翻,才慢慢想起,她指的原来是那件事。
别说是沈晞,这些幼年往事若非有意再提,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日子过得久了,曾经幼稚不懂事的孩童时期竟真有些像上辈子了。
但他并不是个耽于回忆的人,甚至有些难言的抗拒,只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不过是一把剑,年幼时不懂事罢了。”
“可我看二郎说,那把剑是将军恩师所赠。”
“他连这都同你说了。”谢呈衍没有否认,手里无趣地转着茶盏,反而煞有介事地评判起曾经的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把剑,仅为了这东西争执不休,实在幼稚,也委实难看。”
没成想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沈晞偏了偏头,却不认同:“将军何必如此苛责?孩子眼中,哪怕今日丢了一块饴糖都是天大的事情,更何况这剑可是将军恩师离别相赠留作纪念。如此重要之物被他人争夺,怎会不恼,又怎会不心痛?”
谢呈衍喉间轻咽,光影经白玉盏莹润表面一晃,落进他幽深如墨的双眸,他似乎正被这光晃了眼,轻轻敛了眼睑。
可再启声时却难免有几分不赞同的轻嗤:“你倒是有功夫同情旁人。”
沈晞并不在意:“将军是宽宏大量之人,我这妇人之见听听就好。”
短短几句,她也不再探究他的私事,说完吩咐青楸找望仙楼的伙计要来笔墨,正提笔准备给谢闻朗回信。
谢呈衍在一旁静静等着,也不催她,唇线绷得有些紧,目光也刻意避开了沈晞,落在窗外辽远的长空。
不是什么艳阳天,有些像他们初见那日的阴沉,冬日寒风刮得正紧,偶有几只飞鸟扇动翅膀掠过,在视野中转瞬即逝。
可谢呈衍却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
说来,他已很久没想过从前了。
那时还是个半大少年,成日没有烦恼,只顾着上蹿下跳地嬉闹,他幼时也是被家里人宠着无所顾忌,上房揭瓦摸鱼打鸟的少年事没少做。
如今想来,竟真有些记不清了。
细数过去,幼年记忆到最后也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猩红,鲜血凝滞封住了往事,亦养成了今日的谢呈衍。
他不免出神,直到梁拓忽然进来凑到他耳边说了声:“将军,卫国公请您回府一趟。”
“何事?”
梁拓摇了摇头。
谢呈衍也没有追问,他扫了眼自己的衣服,吩咐:“转告父亲,待我换身衣物。”
说着长身而起。
沈晞听到了谢呈衍的话,随着他的动作抬眼,可她给谢闻朗的回信尚未写完,他若走了,那这信……
沈晞一时犯难。
谢呈衍猜出她心中所想,从梁拓手中接过大氅穿上,慢条斯理:“不急,我的人在门外候着,写完后让他送回将军府。”
交代完他也不多留,径直走出了门。
沈晞望着门口,若有所思地握笔,末端轻轻点了点下巴,但也没多想,转而低头,继续思量给谢闻朗回信里的说辞。
直到没过多久,望仙楼的伙计送了碗汤羹上来,沈晞一时有些怔。
那伙计却是个机灵的,将东西摆上桌,热情介绍:“我们望仙楼新来的厨子是个青州人,这道玉珠云丝羹正是他最拿手的青州手艺,是按照谢将军的吩咐特意做的,贵人请慢用。”
玉珠云丝羹。
他怎么会知道?
沈晞猛地一惊,站起身三两步走到窗前,不假思索地推开向下望去,冷风瞬间倒灌进来,扑了个满头满脸。
楼下是通往望仙楼后门的小路,人影了了,她没费多少功夫就精准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正巧经过这扇窗下,沈晞盯着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视线或许太过强烈,谢呈衍似有所觉,仰头回望过来。
沈晞这才终于开口,可声音竟一时发哑,低得听不大清楚,几乎要混在北风中,被卷得不知飘向何处。
“谢谢。”
谢呈衍应当是听到了,但他也只停顿了一瞬,微微颔首,随即转过身,不再迟疑地大步离开。
他离去的背影在沈晞视野中逐渐缩小,玄色大氅包裹着挺拔如松的身躯,她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谢呈衍。
俊逸颀长,却又透出几分孤寂。
令人捉摸不透。
*
国公府。
等谢呈衍踏进门时,距卫国公派人找他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刚回将军府换了一袭白衣。
不受控制的猩红又漫了上来,印在白衣上,像极了淋漓鲜血。
谢呈衍习惯性阖眸,强行压下眼前的幻觉,才由小厮提醒去了书房。
书房中,卫国公谢弈正临摹着一幅字帖,是前朝那位权势滔天的宰相的孤品,谢弈一向喜欢,闲了就要拿出来瞧。
见谢呈衍进来,谢弈也没停笔,示意他坐到一旁:“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
谢呈衍没回答,反问:“父亲找我回来所为何事?”
没想到他直接开门见山,谢弈顿了顿,也不遮掩,递给他一本册子:“呈衍,你早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这次回京既不急着走,便将婚事定下来。这是我和你母亲精挑细选出来与你相配的女子,你也看看。”
谢呈衍却没什么兴致,将那册子转手又扔到了一边。
谢弈见他这般反应,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事自有自己操心,父亲何时有闲心想起管我的婚事了?”
谢弈放下笔:“你是个聪明孩子,身为家中长子,也该知晓你与你二弟不同。他可以为了沈家那个女儿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但你不一样。”
说到这个地步,谢呈衍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难怪会突然叫他回来商量婚事,这番话明着是在说谢闻朗,可实则是在敲打他,应当是谢弈发觉近日他同沈晞走得太近了。
他的好父亲,对他当真关照得紧。
但谢呈衍依旧不动声色:“父亲觉得如何不一样?”
“你的妻子必须得门当户对,相敬如宾,如此才能家宅安宁。如沈家那个,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