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 第1章 圆的起点

“亲一个，亲一个！”

周遭亲友热闹的起哄声中，秦筱楠飞快瞥了一眼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尴尬咧嘴笑的赵子非。

见二人无动于衷，身旁多年的好友韩越龙笑着拍了把赵子非后背：“都说中年夫妻亲一口，噩梦就能做一宿~没想到你俩也扭捏上了？”

调侃的语气和滑稽的挤眉弄眼惹得屋内众人哄堂大笑。

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卧室传来一声手持礼炮被拉开的炸响，所有人目光与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秦筱楠则是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不愿接吻，甚至一个简单的拥抱都吝惜给对方的夫妻二人，此时倒是意料之外的目光相碰了。

但只在须臾的对视后，赵子非便移开了目光，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视线投向了墙角某个虚无的点。

屋内猛地蹿出个半人高的小姑娘，像小旋风似的一头扎进了秦筱楠怀中，头上还带着半片礼炮的彩色纸片，显然方才的礼炮声便是她的杰作；在秦筱楠身上留恋的蹭了蹭，小女孩儿才抬起头，用软软糯糯的孩童音撒着娇：“姨姨，你和姨父为什么不亲亲呢？”

澄澈的大眼睛转了转，小姑娘又补充道：“你们以前经常亲亲的呀，还会拉手，姨父还给你系鞋带呢！”

童稚的话语引来屋内另一阵欢声笑语，而不知何时被挤到了人群最外围，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大姑娘模样的赵悦玥，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抽动了一下。

她默默地用唇语说着“你们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呢？”，后半句话却又被咽回了心里。

赵子非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两步，将秦筱楠拥进了怀中。

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秦筱楠却仿佛万箭穿心；搂住她的手臂宛如烧红的铁钳，时时刻刻都在煎熬着她。

她瞬间便想挣脱，却越过对方的肩膀看到了自己母亲欣慰的笑脸；年事已高的母亲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在此刻仿佛都被舒展开来，写的分明都是女儿能有个好归宿的轻松感。

秦筱楠的心里塞满了语言无法说明的迷茫和空洞，只能机械地任由赵子非动作。

赵子非微微低头，用身躯遮挡住旁人大半视线的瞬间，蜻蜓点水般在她侧脸落下一吻；秦筱楠甚至还未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对方早已放开手臂，退出一步。

“哈哈，四五十岁的人了，你们也真是。”赵子非嘴上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挂出了在职场混迹多年，对外人无懈可击的微笑，手上招呼着众人，“快坐下吧，咱们准备切蛋糕了。”

两边的亲戚、好友，甚至是跟在众人身后走的慢吞吞的悦玥都在向着沙发缓步移动，唯独秦筱楠还有些回不过神地呆楞在原地。

客厅中弯着腰忙碌，为众人沏茶倒水的赵子非，明明与他生活了半辈子，她却看他越来越陌生。

那感觉就好像在自己的家中，住着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怪物；而自己与他朝夕相处，一点点被蚕食，吃空灵魂与□□，只剩一具残朽的躯壳，每日在人间晃晃悠悠，不知所终。

秦筱楠的目光缓缓移向墙上鲜红的气球。

被拧成“25”字样的长条气球，红的令人惊骇——是血管中流淌着浓稠血浆的红，是她在这25年中被抽走的青春与鲜活。

里面是她的生命。

“老秦，你招待一下，”赵子非裤子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一个眼神都没给过秦筱楠，在取出手机查看的第一刻便匆匆走向主卧；身体擦过秦筱楠时，她瞥见他弧度可疑的嘴角，“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卧室，反手关上的门留了一条缝。

秦筱楠看到他坐在了床边，双手拇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方才的笑意越来越深，连太阳穴附近的皮肤也因止不住的喜色而微微褶皱起来。

恶心。

秦筱楠不愿再看，收回目光的瞬间却撞上女儿悦玥回头望来时担忧的双眼。

但此刻秦筱楠也顾不上抚慰女儿的情绪；她也立即挂上笑脸，三两步绕过沙发走到茶几前，开始将桌上的橘子分发到宾客手中。

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生命里最真挚的亲友都在为二人携手走过25载光阴而感慨，庆祝，唯独故事中心的二人貌合神离。

韩越龙走到电视前，在机顶盒处捣鼓了半天，电视上突然出现了一段明显是多年前的画面；像素低倒是带来了意外的朦胧感，秦筱楠一眼便认出了是自己的大学——全国顶尖的985大学，向来以环境优美而闻名，是她魂牵梦萦多年的地方。

“这可是我送你们的结婚纪念日礼物，”韩越龙得意笑着，拍了拍秦筱楠的肩膀，便向屋内呼喊着，“老赵，你干嘛呢！出来看看！”

屋内传来赵子非的回应，却迟迟不见他出来的身影。

秦筱楠的目光却已完全被电视上的画面所吸引：层层叠叠的飞檐，白墙琉璃青瓦，开满山坡的粉色樱花...

下一秒，画面变为了一个人从身后偷拍的视角。

前面走着的是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女孩儿挽着高大男友的胳膊，几乎将自己整个人挂在了对方身上。而她的脚步几乎是蹦跳着的，每一步都带着甜蜜和雀跃。

她的穿着如今看来十分老土和不协调：明黄色的羽绒服，下半身穿了条厚厚的竖纹灰色打底裤，脚上踩着的浅绿色运动鞋露出带着可爱卡通玩偶图案的袜子边缘；后脑勺卡着的两个粉红卡子也是幼稚的模样，甚至隔着屏幕都能看出浓烈的塑料廉价感。

男生不知在对女朋友说什么，歪头的瞬间余光注意到身后对着自己的镜头。

随即便是二人一起回头，女孩儿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没有任何表情管理的笑意让她年轻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但是...

年轻的女孩子，哪里有不好看的瞬间呢？

秦筱楠早已想不起来自己曾穿过这样一身衣服，自己那时的脸看上去都多了些陌生；在周遭一句接一句的感慨中，她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

“是呀，大学谈的对象，有几个能坚持到最后的？”

“想想我上大学的时候...”

“哦~~~你那会儿也有个白月光，是不是？”

讨论声就在耳边，秦筱楠却听不分明。

是手机微微的震动让她回过了神；她摁亮手机屏幕，背景是女儿小时候的写真照的屏幕上，新收到的短信只有简短一句。

【突然很想你，有空见一面吗？】

发信人没有备注，那串数字她却烂熟于心。

秦筱楠飞快地回复了【下午四点老地方】，便轻轻一划将方才的事情删除；她有些心虚地抬头望了望四周，好在人们都盯着电视上的画面看的津津有味，不曾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她松了口气。

今年她44岁了。

她一直自诩是个洒脱的人——换句话来说，她亦是个幸运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缘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从未面临过生活带来的烦扰的；而她就是这幸运的人群其中一个。

至于人生那些绕不过去的泥沼...

谁又能彻彻底底的一帆风顺呢？

唯独可怜了孩子...秦筱楠看向悦玥，她低着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爸爸已经出轨了，妈妈也找好了新欢，约定好等她高考完就离婚。

虽然他们已经尽力在掩饰，但心思敏感的孩子怎么会看不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如果这里还能被称为家的话。

电视上的画面还在播放着他们的大学回忆：

在三月漫山遍野的初樱下，秦筱楠和慕名前来参观的游客挤在一起，仰头看着被微风一吹便散落如星子的粉色；赵子非突然唤了她的名字，秦筱楠看过来的一瞬间，却是站在一旁的韩越龙记录下了他们互动的这一刻。

学校的食堂虽然吃得还不错，四年下来也是有些腻了；在他们租的小房间里，朋友几个总是一起点外卖，吃的一片狼藉后一起收拾，然后在屋内仅有的一张小桌子上打上一下午麻将。

跨年夜几个人一起出去喝酒，秦筱楠喝的五迷三道，脸通红地靠在赵子非肩膀上，手比比划划地对着韩越龙的镜头说着“以后姐中了一千万，给你们一人买一辆奔驰！”

秦筱楠看得呆了，仿佛是在回忆，又像只是单纯出神。

余光中，赵子非已经不知何时坐回了沙发上，挤在他父母中间，跟随着众人一起哈哈大笑；他的手和他母亲的手牵在一起，他的母亲则像是个娇羞的少女，笑得歪倒在他肩头。

“赵子非，”秦筱楠的第一声呼唤恰好被一阵笑声盖过去，她清了清泛着酸味的喉咙，提高了声音，“赵子非。”

“怎么了楠楠？”赵子非的母亲替他做了回应。

秦筱楠的目光落在了母子二人交叠着的手上，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也不曾看向自己的婆婆。

“妈跟你说话，你也不吭声，”赵子非见状皱着眉坐直身体，微微向前凑了凑，不耐烦地看向秦筱楠，“说话呀？”

“你怎么了？”

怎么了。

“赵子非！”

这一声引来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韩越龙按下手中遥控器的OK键，电视画面突兀地定格在了赵子非伸手捂镜头的正面特写上，放大的脸被镜头畸变搞得有些滑稽。

秦筱楠的声音重又平静下来，像她无数次被激到高点又重重摔下的情绪。

“赵子非，我要跟你离婚。”

桌边没放稳的沙糖桔突然滚落下来；目瞪口呆的众人中，悦玥最先回过神。

她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沙糖桔，抬头时，眼中是泪，嘴角却带着笑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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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圆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