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竺下班回来时,齐耀光正坐在窗边捧着一本书看。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抬头望向窗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原本想出声揶揄几句,但某人看得那么认真,她也不太忍心去逞无意义的口舌之快。菜已经做好了摆在茶几上,她打开盖子时,食物还是温热的。顾梦竺一边吃一边悄悄地看,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
“回来了?”
齐耀光放下书,喝了一点搁在窗格上的花茶。辣椒炒肉做得很不错,她扒了一大口在嘴里嚼,眯眼尝着饭香,顾不上开口应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看的什么书?”
她把饭咽下后,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手上摊开的书籍。
“讲演技的。”
“哦哦。”
顾梦竺也不懂,只是一昧应和。又扒了两口饭后,她把头抬起来:
“学表演应该是要正经找个老师噢。”
“但我冇(没)钱啊,大姐姐。”
“也对。那你继续努力。”
无言的尴尬渐渐散开,齐耀光笑了一下扭过头,拎起他的书继续看。她跟着笑笑,夹了一筷子油麦菜。放进碗里也不吃,光看着那个背影发愣。
往后的日子过得愈发诡异,顾梦竺不知道他去哪里找了什么活,每周到手的钱比以前多了很多。他闲在出租屋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居然比她还晚回来,两人都吃不上饭又饿得发慌,只能去街边点两碗云吞面来啃。
“一天都赚不了三毛五毛,累死累活的,外面吃两口就花出去了,我的钱我的钱,心痛。”
她捶了两下胸口,接着低头继续扶着肚子走。
“叫你煮碗鸡蛋面就行了,你不听偏要出来吃。”
“我没力气啊!再者,忙活了一天回来只能吃鸡蛋面,这日子还有盼头吗?”
对上她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齐耀光识相地挑了下眉瞪大双眼摇摇头,颇为夸张地喊道:
“冇(没有),绝对冇啊!”
地下通道传来不大的回响,她“切”了一声后揪住他背后的衣角,让他领着自己回去。面吃完没多久她就开始犯困,现在已经完全是摇摇欲坠的状态。
“咦,有血喔!”
他拍拍她的肩膀,激动地叫她看。顾梦竺费力地睁眼,迷糊的视线中,半个手掌大小的血迹泛着陈旧的紫红色,一掌一掌地扶着墙壁,而那干了的血滴,跳格子似的嘀嘀哒哒走了一路直上台阶。不知为何丢弃的袜子沾着血与垃圾混作一团,光是扫一眼都令人觉着痛苦而残忍。
她闭上了眼睛,阻止自己去想象,然而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她的心脏处跑开,穿着带铆钉的跑鞋一路往前,踩得她的气管与大脑不断发疼。她被迫想起某个停了雨的阴天,路边积着水,送外卖的骑手骑着车在拐弯处轰然落地。车子摩擦路面的声音响得凄厉,人与箱子痛苦的呜咽、散落的食物还有空中翻滚着的云,那残忍的不幸就发生在她的脚边。她无法停止自责,是她走得太快,是她走得太朝外,是她不该边走边跳,还是她出了门,才让这样的惨剧发生在眼前。
每时每刻她都无法忘记,普通人活着的艰辛如深冬的鹧鸪一般,一夜又一夜地在那枯萎的枝头啜泣。
“发生了咩(什么)事?打架?”
“你想知(知道)啊?”
他“啊”了一声,不明所以。
“我话卑(知道)你知,伸耳朵过来啊。”
齐耀光听话地把耳朵放过去,不想遭了一记狠厉的痛击。
“好痛啊,你搞咩鬼啊?”
他抱着被踹的右腿原地蹦跳,叽叽哇哇地喊疼。顾梦竺再次奔上前连踢几脚,他见她过来立马原地站定,任她发泄。她踹得很用力,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与恨意,往他那条腿上猛踢。最后,她后退几步捂着嘴仰天大笑,笑得连泪花都出来了。齐耀光痛到跪下去揉被踹狠了的右腿,一边揉一边看着她:
“痛快了?”
“嗯。”
她擦去从眼眶掉出来的泪水,朝他点点头。
“出够阿(那)口气了喔?”
依旧是点点头,甩出一副绝不后悔的态度冲人笑着。
“好啊,极好。”
他扶着墙,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宜家(现在)好啦,这位小姐,麻烦请你解释一下案发现场,唔该(谢谢)。”
顾梦竺不笑了,叉着腰开始一本正经地分析:
“这个血量还轮不到成为杀人现场的证据,打架也没有专门打腿的吧,我估计最多是相撞事件,脚受伤了血流个不停,只能把袜子脱了止血。”
“那鞋子呢?鞋唔(不)见喔!”
“鞋子要钱啊,袜子又不值钱。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不是自己没有钱,对方赔不起甚至比你还可怜,所以只能赔点医药费,而是,而是自己一个人摔倒在这里没有人看见,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瘸着腿拖着那辆车,一步一步把车拉出去,血顺着阶梯一格一格地滴,等到流干了回到出租屋,还是自己一个人,连医院也不敢去。为什么呢?因为没有钱,因为没有钱。”
齐耀光的眼睛扫过墙上那只血掌,腿上的疼痛似乎一下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上难以承受的沉重。仿佛是头一遭,他的感官因为触摸到过于陌生且直观的痛苦,有些不堪重负了。
回去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天,顾梦竺看着正在二手电脑前学人演戏的齐耀光,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他绝对是受了刺激,对吧?
那挤眉弄眼的模样,画面太美了她不敢看。可又实在猎奇,她忍不住睁开一只缝悄悄偷瞄几下。
“你到底在干嘛?”
“这叫解放天性,懂吗,小土包子。”
他捶胸顿足,跟猩猩一样嘶吼起来。她看了两眼发黑的窗外,干笑了两声:
“天性什么的我确实不懂,楼下要是报警抓你去吃牢饭,你倒是可以在派出所里见识下,什么叫做人性。”
齐耀光停下不语,默默转身关了窗户,顾梦竺提出抗议:
“很闷啊。”
“天冻啊,忍一阵啦。”
既然失去了解放天性的机会,他便打起了别的主意。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某人明天还放假,何乐不为?
“喂,陪我演场戏啦。”
“你癫咗啊?”(疯了)
“冇钱搵(找)老师,只好搵你咯。帮帮手遮(而已),唔系咁小气怕(不是这么小气吧)?”
她一脸为难:
“大佬,我唔识(不懂)演戏啊。”
“咩(什么)啊,喊你念对白而已,想得还挺美。”
话音刚落,他就挨了一记重锤。齐耀光忍不住揉了揉发疼的手臂。
这人下手还真是狠。
“演什么?”
某人别扭地开口,他立马把学着朝臣进贡的模样将准备好的剧本双手奉上,恭敬之余笑得格外谄媚。顾梦竺懒得理会他的搞怪,翻看时瞪大了眼睛:
“麦克白?”
“系喔。小姐高不高兴啊?”
她不高兴,一点也不。齐耀光的英文实在烫嘴,她不愿再让耳朵徒受折磨,当众宣布只愿意念中文译本。
“唉,怪可惜的。实话同你讲,我英文都唔差嘅(不差的),不过国语更掂(好)啊!”
他咂咂嘴巴,摇头表示遗憾。
“really?”
“日哩日哩啊。”
顾梦竺被他逗笑,好心地继续当陪练,只是练来练去,两人总是莫名其妙地绕着同一个话题吵起来。
“喂,这位大姐,前后鼻音你唔(不)分嘎?”
“我分唔清啊!唔得(不行)啊!”
“唔中意你就去搵其他人啊!”(不喜欢你就去找别人)
“得(行),得,得!点会唔得嗻(怎会不行呢),你讲鸟语都得啊。”
她气到背过去不理他,齐耀光唯有低头做小:
“公主姐姐,你魅力无双口音无敌,你系(是)这条街最靓果(的)女仔,继续啦,求下你啊。”
“求你啦。”
他拉拉她的衣角,等她没脾气以后又开始搞怪起来:
“你系风中的蜡烛,不是挂在竹竿上的腊肠,不是走来走去的鬼影,更不是一条粉肠,嚯——”
齐耀光捂住肚子,仰天喷出一口老血后倒在沙发上:
“我死咗(了)。”
顾梦竺用书砸他:
“起来,认真点练啊。”
“哦。”
他立马原地复活,看到那张脸如此严肃,连忙老实练起来。窗外星星的眼睛眨呀眨,黑了好久的夜,似乎也还没到沉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