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顾梦竺放假了,她睡得饱吃得香,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跑去取快递。网上订的那两盆菊花,中秋节前后的日子应该就能开了,正好一齐赏月。阳台上还放着几盆,她嘴馋了想喝点有滋味的东西,专等它开得正盛时用剪子把花采下来,晒干了泡水。菊花的花苞多,剪掉一个两个也不打紧。顾梦竺不敢喝茶,怕睡不着,所以她从来不下茶叶。她也不放糖,单单爱品菊花被热水激发出来的一点清香。陈箩总笑她生得怪异,喝个水也那么奇特。
她小心地把花都搬了回来,开门时正好遇见齐耀光刷着牙在客厅里走,急忙把人喊过来帮忙。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在阳台上拆包装。
盆栽上都是黑黢黢的沙土,顾梦竺也不嫌脏,用手轻轻地、一叶一叶地给菊花拍叶上的灰泥,拍不干净的地方就用水壶慢慢喷洒。这个痴人蹲在阳台上,花了大半个钟头伺候花,直到两盆一黄一绿、各自紧闭着花苞的秋菊重新有了生气,她才累得瘫坐在阳台上,冲着金黄的晨光微笑。
顾梦竺扭头时,刚好看见齐耀光插着兜出神看她。两人对上眼,她笑着问道:
“秋光好啊,要不要来杯茶醒醒神?”
他愣了半晌,然后吐出两个字:
“随便。”
她连忙起身,回卧室把之前晒好的菊花翻出来。齐耀光照她的吩咐烧了一壶开水,然后坐在沙发上啃她昨天带回来的打折吐司。
这吐司真难吃。
他吃了两片就觉得腻,干脆将其丢在一边看她忙活。顾梦竺挑出两朵大金菊,又翻出两只漂亮杯子洗干净,倒水时突然想起放在卧室桌上的松果,又蹬蹬蹬跑回去。
齐耀光见她盯得认真,伸头瞄了一眼水盆里的松果,问她在搞什么鬼。她头也不抬,只是专注地看:
“等菊花开啊。我阳台那里种的四盆菊花,现在都开得漂漂亮亮的。买来的那两盆用来赏,剩下的用来吃。你看,菊花在热水中也能开得很漂亮。仲有啊,再等多十分钟,松果还会闭合呢!”
“你为什么那么幼稚?”
她颇为不服,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美丽的东西怎么能说是幼稚!”
他虽然嫌弃,但还是没有反驳,撑着头在沙发上也跟着看起来,甚至因为等得无聊,顺手拿起被闲置在一旁的吐司。
“死掉的松果居然也会动?”
他吃得两颊微鼓。
“听人讲会喔。所以我爬山的时候特意捡了最靓的一个。啊,菊花茶好了喔,来来来,试试我的菊花茶。”
齐耀光接过杯子,将其举至半空。杯中吸饱了水的花瓣,好似脐橙的果粒一般透明,将头离得稍远一点去看时,还有点梦中闺纱的朦胧。他小口啜饮着散发菊花清香的开水,嚼了嚼被喝进去的花瓣。
“脆嘅。整菊花茶嘅话,做咩唔加点蜂蜜白糖添添味?”(嘅——的,做咩唔——干嘛不)
“我唔中意加糖喔。要加你就自己去加啊,冰箱里有蜂蜜。”
说是这么说,他听了却没有半点动弹,甚至因为懒得起身,退而求其次地喝着杯中无味的开水。有一说一,吐司显得没有那么腻了,他竟不知不觉中吃完了今日份的早餐。
“对了我跟你说,我去拿快递的时候,找了半天找不到。然后有个快递小哥就过来帮我找嘛,他就这样站着——”
顾梦竺站起来,将手插进裤袋,复现当时的姿势。
“我就以为他在扮酷,学人家那种,那年我单手插兜敬自由。”
她一边说一边做出叼烟吐雾的样子,他仰头看着她,渐渐笑起来。
“我刚想说他装逼嘞,最后发现,他好像,有点残疾。”
她坐下来,也不看他,握着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
“那位小哥超级nice的,总是很乐意帮忙,人也很温柔,但我今天才注意到,原来他缺了一只手。”她突然转过头来对着他,“他好酷哦,希望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嗯,他会的,一定会。”
顾梦竺有些意外:
“哇,你还挺捧场。我还以为你又要笑话我呢。噢!快看!它合上了!”
“哗哗哗”,几巴掌唰唰朝他肩膀飞过来,齐耀光差点被呛到,咳了几声后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如她所言,原本被木质鳞片层层包裹的松果逐渐合拢,尖利的爪牙被收得干干净净,最后变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蜂塔。齐耀光觉得神奇便哼了一声,不同的世界里,似乎也有着十分有趣的东西。他禁不住去想,如果他的童年是在山林旷野中度过,而不是面对紧闭的房门独自玩上一天的积木,或许,他此刻的境遇会有很大的不同。
然而没有什么如果,他已经混成了现在这副令人作呕的样子,说什么如果,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悲。可是,要是能有改变的话,最有把握的途径,也只有重操旧业。齐耀光思考着种种可能,全然注意不到顾梦竺对他说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杯中的花茶已经凉透了。他愣了一下,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嘴里的茶香是香,可依旧没什么味道。
但他是否又真的需要那点甜?齐耀光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加糖,只是看着顾梦竺把热水再度添上,而水里那朵已然盛开的□□随着水流不断旋转,最后在杯底落定。
“对了!”她拍拍他的肩,“听讲有个商场今日新开张,就在这附近。吃完中饭我们去逛逛啊!”
他不愿动弹,对此兴致缺缺。
“喂!难得我放假,陪我去一次行不行?反正你都没工做。”
“逛商场,你钱很多吗?前几日我日日夜夜陪你荡喔,仲唔够?”
顾梦竺看他那么扫兴,直接站起身:
“算了,我自己去!一个人逛才爽!超!”(超,语气词,无特别意义)
他听着那不大不小的动静,回头看了眼关紧的房门,低声笑起来。
午饭过后,顾梦竺换好凉鞋,牵上一只金链黑皮小钱包就要出门,齐耀光直接一个大跨步跟了上去。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身后的人:
“做咩啊?有事要出去?”
“唔系啊。你话一个人逛才爽,我就刚刚好,唔想要你爽喔,所以决定同你一起去咯。”
“哇你只契弟,就嘴硬吧你。”
新商场建在地铁站附近,明明是工作日,逛的人还挺多。商场主打人与生态结合的主题,貌似是因为周围没有特别大的公园,有也只是以健身器材为中心聚集的娱乐场所,为了将公园行人的潜在流量吸引过来,在每层楼都栽种了极大数量的草木。顾梦竺此前从未见过类似的商场,她一边仰头观摩顶上的蜂巢式仿生态壁墙结构,一边半张着嘴舍不得眨眼放过底下的低矮花丛。
“你知道吗,那种花叫做龙船花。红色的,非常漂亮。”她弯腰摸着一丛红艳艳的、如女子那翔云云盘发般繁缀的花骨朵冲他叫道,“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去想,那样好看的花,怎么会有人不爱它?”
顾梦竺摸了两下花团火红的脑袋,紧接着喊了一声:
“啊!”
她直起身,指着对面一丛五角星黄蕊、粉染纱衣瓣色的花草嚷嚷起来:
“这朵花我也认识,叫玉叶金花!”
齐耀光老大爷遛弯式地背着手,对她点点头:
“都几好睇啊。”(都挺好看)
他们旁边有两处铺满石子的吐水池,出水的龙头像使坏的河鱼那样朝岸上的人吐着水。可惜吐的方向不准,水落地的刹那,水花正好打进泛着光的池面,底下的照射灯正变换着光芒。水面微荡,连波纹都是彩色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吐水,吐一次就笑一次。齐耀光看着她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嫌弃地别过眼去,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弯起嘴角。
“啊,这些小玩意都几好玩。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应该把出水口设计成鱼的形状,这样有趣得多。”
“你可以打电话去提意见看看咯。”
“真嘅?”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而后低头,“算了吧。我始终都系懒人一条,唔做这些操心事。”
大致看完了外侧的景观,他们从大门进入商场,逛完一楼逛二楼,逛完二楼看三楼。商场有六层楼,顾梦竺走得身累心也累,时不时眼神涣散,齐耀光也觉得无聊,但看在她兴致高昂的面子上,没有冲她发牢骚。
“看!那边有试吃!”
她急奔过去,紧紧贴在排队人的后头。他见状翻了个白眼:
“哇,你要不要跟个饿死的穷鬼那样啊?”
“诶!穷鬼怎么了?穷鬼就不是人,不能吃饭,不能占便宜啦?穷鬼有穷鬼的活法,就算是活得厚脸皮了点,又有什么所谓?
“反正,无论是穷鬼还是大老板,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幸福,只不过,相同的目的有不同的手段而已。但是,不管你是大老板还是穷鬼,如果你的**无穷大,那通往幸福与满足的路也会无穷远。”
她指着出口处亮色的天边,有种为博关注的浮夸作秀感。齐耀光见过不少奇葩的行为艺术,但顾梦竺这种还是太过超前。他看了看周围,好在路人仅仅是扫视一眼,并未对他们指指点点。
“喂,你讲够没啊?再讲下去,面子都被你丢光。”
“没!”
她接过店员递过来的两枚切块小麻薯,然后冲他冷笑:
“现在我的**,就是吃掉这一口麻薯。既然你那么不中意,那就全都给我自己吃!”
她吃得咬牙切齿,齐耀光对甜食不感兴趣,对她的独占更是不以为意。跟她逛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已经有些烦了,催促道:
“可以走了没啊?已经出来很久了。”
“我刚刚好像看到一家超市,还差点东西没买,特别是鸡蛋。这样吧,你先回去。”
他挑了挑眉:
“不用我帮你拿?”
“不用。”她朝他摆摆手,“你就回去吧。”
顾梦竺没再多说什么,下一秒便转身往记忆中的超市摸过去。到了地方以后,她望了一眼看不见尽头的人流,再瞧了瞧旁边的价格标牌,差点吓得倒着走。
You!这家超市刚开张就破产啦,卖这么贵,不如去抢!看样子鸡蛋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
顾梦竺在心里嘟囔着,准备打道回府,提脚便往外走。走出商场没几步,远远地,她看见齐耀光拐进旁边的一幢楼,朝着林木更深的地方走去。那是与他们出租屋完全相反的方向,她有些疑惑,还未思考出些什么,双脚已经不自觉跟了上去。
顾梦竺对这一带不算太熟,但她依稀记得,附近有个聚集点,不少人专门堵在树荫下打扑克跟骨牌,稍稍地赌一点小钱。因为数额不大,所以没什么人管制。她越走心中便越是充满凉意,甚至幻想着,他到这边来,不过是为了四处走走而已。
齐耀光终于停下了,他的面前摆放着不少牌桌,一些人跟他打招呼。一个寸头男人原本叼着烟在茶色的桌面上搓骨牌,见他来了急忙起身让座:
“咦齐哥,有几日不见你喔!要不要来赌一局?”
“好啊。”
他施施然坐下,对面留了几根白发的男人盯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半阴半阳地说道:
“记得前几日你的钱都输光咯,还有钱赌?”
齐耀光拿出几张二十的散钱按在牌桌上,男人眉毛一挑,不再多说什么,搓起骨牌准备开局。钱是顾梦竺给他的零花,出门找工作总会有需要急用的时候,隔个几天他就能攒一波出来。他在赌桌上玩了个痛快,而她在远处无声看着。果不其然,他又输了个精光,看神情,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见钱输光便毫不留恋地起身离桌。
顾梦竺呆呆地跟着他走,心里空荡荡的,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起前不久与陈箩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那么地有意义,或者从根本上说就是毫无意义。
她真的要像这样,养他一辈子吗?他也真的要像这样,活上一辈子吗?
齐耀光背着手胡乱溜达。他没有往出租屋的方向去,只是随意散漫地闲逛着。一路上,他什么都看,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他哪儿也没有停留,仿佛周边没有值得驻足的一切。走到最后,他终于停下跟几个小孩儿玩起玻珠,甚至从一个孩子手上赢了不少珠子。
顾梦竺已经看得太久,她等不及了,两手握拳直直地走过去,在他身旁站定。头上突然落了个人影,齐耀光不禁抬头往上看,迎着光的,是她半明半暗的一张脸。
“跟小孩打个玻珠也能打出参加国际台球赛的气势,真是服了你了。别玩了,回家了。”
他有些惊讶,眸子中尽是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买个东西会跑到这里来。他停了手,接着起身,按她的要求离开那未尽的赌局。
“不是叫你别赌了?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欠我的债啊?”
她没明说自己目睹了他赌博的场面,可尽管语气平平,多多少少都会透露那么一点儿意思。齐耀光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子,歪着头咧着嘴看她,眼里全是冷漠。
“你是我老母吗?那么啰嗦。我想几时还就几时还。”
“你就是见我是个女的,觉得我好欺负,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对吧?”
他的态度完全显现在脸面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是极为无所谓的。他双手环臂,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系啊。大不了,你就把我赶出去咯,要不把这条命拿走。得闲时,记得来桥洞找我拿钱,一球两球就无啦,三蚊五蚊应该没问题。”(球——百万,蚊——元)
“你!”
她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抬脚就走,她只能跟在后边疾步追:
“喂,你也不想好几年都赖在我这儿,受我管制吧?干快点赚多点,这样才能逃脱我的魔爪不是吗?我是为你着想诶?这都不领情?”
“呵,你有那么好心?”
顾梦竺站定,看着他的后脑勺闭了闭眼,接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真是狗咬吕洞宾,懒得理你!”
察觉人没有跟上来,齐耀光回头,朝着她叫道:
“喂,又讲买鸡蛋?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