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三日前停朝,却才刚刚开始忙碌,年节前后京中涌进惯偷不知凡几,军巡院脚不沾地与三衙值守戍京,左右厅一日能断数十宗偷窃的案子。
另有各府阖年卷宗年末整合,总之非常忙碌。
府里上下能叫得上名字的泰半就白玉堂一个闲人。
连日有雪,今早初霁,几个内监正用长杆打落宫檐下倒挂的冰凌,簌簌地往下带檐上积雪。
白玉堂抱刀倚着一缕朝阳,原先无聊在看檐下雪,听到说话声,就下意识朝声源看去。
打崇政殿出来的是几个内阁大臣,边走边摇头,包相也在其中。
看来还不成。
年后官员升迁去留要在年前商讨出议程,初十五前后,在职龄满三年的各地官员便会进京述职,之后留京任职或再调他乡。
七日来先后拟呈的几道奏折都没能令皇帝满意。
“不急,还有时间。”有个朝臣自我宽慰道。
话是这么说的……
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日了。再不成得留待年后。
开年看见陈年的旧账难免不痛快。
相爷抬头看见白玉堂,想了想,就略停了停,落后旁人几步。白玉堂意会,踩着雪过去。
包拯就同他道:“大抵要到午后,不必空等。”前两天忙到黄昏,听沈老将军说沈奕看见白玉堂往那一站就是一整日。
沈老将军的原话是敬佩相爷治下有方,连江湖人都能收拾得服帖。包拯想到的却是别个。
当真时时都在,必然是整日都没果腹的。
白玉堂只说好。
相爷离开后白玉堂便要回去原处,刚转身,就看见崇政殿门又开。
原是无意的一眼,里外两个都没防备打了个照面,却都滞在那里。
出来的是一个白须花发、非常魁梧矍铄的老者。
相隔十来步距离,却仿佛这一刻世间都有短暂停滞。
直到老者虎目陡睁,怒喝:“小!兔!崽!子!”有咬牙切齿的意味,端的是中气十足,将送他出来的陈林吓了一跳。
茫然举目一看,身旁人没了早先从容,正阔步朝前,气势汹汹,而那方向上——
陈林非常吃惊,心思百转,匆匆估量一下眼前一幕,一时没顾上别的,高声道:“唐大人!”
唐后栩身形一顿,神智清明了一些,终于回神记得他此刻身在哪里。
不远处紧随其后也有人含笑说:“唐将军,这是怎么了?”
是相爷没走远,眼下正往回走。
还有更远一点已经准备进内阁的大臣,都让唐后栩这一声吼惊得站住了。
近一点的地方,白玉堂嘴角动了动,像是笑,“急什么。”他说,“我又不走。”这话除了唐后栩,没人听清。
他果然没有动,还是在原地,连姿势也没变。
冬阳底下,年轻人穿着常服,一簇狐毛拢着他的颈项,风是静止的。
唐后栩瞪着他,颊肌微鼓,重重呼出一口气,才转身与包拯道:“包大人,别来无恙。”方才在殿中,有皇帝在,二人也没正经说过话。
白玉堂就站在那里,看着唐后栩与相爷说了几句话后说辞,目光锁着他,向他走过来。
将军步伐不快又很坚定,在白玉堂跟前站定,一双锐目将这年轻人上下打量一遍,重重地哼一声表达不快,却一个字也不说,经过他离开。
陈林直到目下才敢捏一把汗。
见白玉堂与相爷行了一个礼,也一道转身,陈林以为他要跟着唐后栩走,不想那年轻人只是回去廊下站定。
陈林顿了顿,退回殿里。
皇帝问他:“唐卿怎么了?”陈林那一声喊得响,皇帝在殿中都隐约听到一点。
陈林就将经过与他陈述,适时地总结疑惑:“也不知唐大人是如何认识白大人的。”其实他更想说这二人只怕是有什么旧怨。
皇帝听出他话里的一点担忧,意义不明地笑。
陈林品出味来。
皇帝对此是知道的!
再一想,又不觉得意外。
有那样的事例在前,皇帝不将白玉堂查个底儿调才奇怪。
大抵是看在年末,晌午前官家便定了章程,令忙碌大半月的众大臣长舒胸中闷气。之后的事就顺利起来,一切照章办事,不必再费神费力。
申时初的时候,沈奕下值。
他月前刚调殿前司供职,在旁人眼里是风光的升迁,他觉得也是,只是再不比在步军司时情境。条条框框的规矩,很拘着人。
除夕宫里有家宴,眼看后宫笙歌四起,不知经过几回宫婢呈着珍馐,沈奕归心似箭。
就抄了条小道,从长街两侧的角门里钻出来,未料险些撞到人。
两个互相避得飞快,衣角都没沾。
是白玉堂。
这已经是出宫的路,沈奕下意识往前看,果然看到被一群重臣围走在中间的相爷。
沈奕同白玉堂道了个歉:“走得急没看见,对不住。”
也没真撞上。
白玉堂只道:“沈兄着急赶路?”
“倒没有。”沈奕笑笑,与他一道走,一面闲聊,后面忽然想到别个:“近日没看到展兄。”他上值的这几日,凡是相爷进宫的日子,好像都是白玉堂在左右,按理应当轮值。
展昭?
那年轻人眼神飘了一下。
如果不是沈奕提起,他险些要忘了。
就说:“领了件外差,出京了。”
少说有小半月,也不知能不能赶在今日回来。
再迟就是下一年了。
沈奕很诧异,“什么差事偏要赶在这时节?”他是晓得这中间事不是随意能与旁人说的,因此单纯一声惊叹,就搁置了。两个人并列出来宫城,就相互告辞,沈奕说:“我先行一步。”开封府与沈家是两个方向。
相爷上轿以后,白玉堂也要上马,视线一转,意外看到一个也不能称作意外的人——是一个身着银白软甲的女子。
静静伫足在城墙下,是同性中非常高挑的身量,腰挎一柄弯刀,像松柏般立在那里,目光如炬,正直勾勾看他。
年轻人一顿,上马的动作停下来,就看见那个女子朝他走过来。
十分严肃的样子。
今日护卫的小队是张龙领头,三爷原先来做上路的请示,目下见状,神经登时一绷。
手就握在剑上,立到青年身后。“认识?”张龙低声问。他知道来者不善,又看对方一身装束,猜到是军中人物,心中警惕愈深。
白玉堂却虚压他欲拔剑的手。“劳三哥先——”目光陡然一凛。
冷森森兵器已挟凌厉劲风劈头盖脸砍下来,那女子二话不说拔刀便战!
只听锵当巨响!献卿刀鞘与那弯刀撞出缭目的火星,冷光之下年轻人微敛的眉峰间显出一点漠然的不悦。
张龙被白玉堂猛然一推,连退两步,即使躲避及时,面皮子依然刀刮般疼,后知后觉朝脸一抹,抹下一手血,张龙瞠目半晌,咬牙切齿挤出一个脏话。“……操!”这娘们儿——
就要喊人干架。
那个女子却突然收招,朝后疾退三丈,堪堪退至危险之外,献卿刀风暴涨,断她鬓角一绺乌发。
女子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收刀归鞘,从怀囊里取出一本巴掌大小册,提笔写字,并平平叙述:“第一测,二分。”
她身后不远就是因她猝然抽刀而持枪防卫的禁军,女子坦荡荡将后背展示,神情平淡如水,末了,收起纸笔抬手抱拳,行了一个礼。
说别来无恙。
白玉堂还之平礼,“阿姐。”
张龙目瞪口呆。
这什么转折?
那女子已经转向他,眉梢弯出歉意:“不慎波及这位小兄弟,我同你上医馆去。”
小兄弟??张龙一脸不在状态地摇头摆手,陈述不在意,回过神来已身在马上,前面不远就是与那女子并驾的白玉堂,哪里有先前剑拔弩张。
穿行横桥的时候女子同白玉堂分别,走前嘱咐:“他镇日都在念你,你记得来。”
就往西阙去了,不等她不见踪影,张龙迫不及待驱马上来问:“那是谁?”没听说白家还有姐妹。
白玉堂说:“岑家阿雅。”
他只说一个名讳,张龙预感这应是一个十分有名的人物,因此回府后找人打听。
李献被他逮个正着。
冷不丁听张龙一喊,李献手一抖,泼出去半盏温烫的茶水。
张龙非常不好意思,随手从桌上摸过来一长条状的缎布想擦拭水渍,很诚心地道了个歉。
“张校尉啊……”李献十分一言难尽的神情,想想还是不指责他了,“你这是听谁……”总不会只听个名字就让他来问。
张龙就将缘由叙述一遍。
李献盯着他很久,才道:“你可真会找人。”
张龙没懂,愣愣问:“什么?”
李献却不再说。
他慢慢坐回去,手里捏着缎布,又问:“你一点也不知道?”
张龙老实摇头,“不知。”
李献感到奇怪,流传那样广,没道理会没听过。但想想又觉得是自己太过武断,总不是人人都该知道所有的故事。
白玉堂下衙后回院子换了身衣裳才要出府,昨日闵秀秀捎人传话,说今日团圆宴,再三叮嘱要他来。不过他出宫晚,已经错过开宴的时辰,横竖迟到已成定局,白玉堂就没急在一时。
途经抱梅堂时听见里面有个人道:“……有变故?”
就有另一个人说:“一时莽撞,打草惊蛇,线索中断,不得已归来回禀。”
白玉堂神色一动,下意识驻足朝里看。除已经更换常服的相爷以外,还有公孙策与多日未见的展昭。
男人立在堂上,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手中正将一块灰铜状的东西递上去。那上面有一晃而过的浮雕。
白玉堂走出去挺远才想起来那个仿佛少了点什么的图案确实是瑞兽麒麟。
那边先生也在端详这个铜片上的雕刻。
听相爷与展昭一来一回说了好些,才道:“这样的徽记不广泛,真要寻找,总有蛛丝马迹。”
“先生所言不错。”相爷言说赞同,“此事不能急,此番前车之鉴,往后还要徐徐图之。
“毕竟我等还不知对方意图何在。”
先生道:“大人圣明。”
他皱眉看手中铜片,冷阴阴的触觉仿佛不止来自这死物,还有上面兽类凶戾的眼睛。
呼地一下。
是公孙策以掌掩去图形。
从抱梅堂出来的时候,展昭向出府的方向看了看,公孙策原先走在后面,低头在看卷册,冷不丁他一停,手里书脊就重重撞上对方后腰。
先生吓了一跳,连忙道:“有碍否?学生——”
“无妨。”展昭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书籍,递还给他。先生再三确认,才半信半疑,又说:“甚少见展大人走神。”
展昭内敛地笑笑。
看他不想说,先生也没在意——他忽然想到别的事。如梦初醒似的,同展昭说:“等等。”
就上下寻找,从袖囊里掏出一吊串红绳的铜钱。
“去年这时候你不在府,学生后来忙得忘了,一整年都没能交到展大人手里。”一面说,一面递铜钱给展昭。
展昭一愣,奇怪道:“这是?”
“是府里例俗。”公孙策解释,“与压岁钱一个道理。只是不多,只有九十九文——百为整数,月满即缺,学生猜测是不求十全十美的意思。”
先生将书往胳膊里一夹,“这是还展大人去岁缺的,今晚团圆宴各人都有今年的一份,这是不能推辞的。”
这是礼节,展昭是晓得的。因此就接过来,道了谢。
先生惭愧道:“不敢当,令展大人的福气迟到一整年,昨日筹备今冬的岁银时才想起。”已经揣在身上也险些忘记了。又提醒他:“今晚团圆宴,展大人切记要来。”
展昭应下来。
府里历来有团圆宴,专为府里因为各色原因没有归乡过节的官员准备,去岁展昭刚任职,正为失窃的三宝前去陷空岛,因此错过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话才分别,眼看展昭走远,公孙策思索着低头,半晌拿手心往书脊那头一拍。
疼得先生眉头一拧。
月上东墙。
从宏图厅里出来,寒气先一拥而上。
身后还灯火通明。在里面时震天的笑闹喧嚣传不了多少到外面,闷闷的在门帘之后,只漏出一隙的灯光。
展昭低头看掌心两串新旧的铜钱,双目有昏昧的颜色。
那日他在京郊茶寮略停。
这一回公务领得仓促,白日里刚从府外回来,遇见公孙策,先生将一摞文书塞过来:“展大人来得正巧。”
先生不稳地抱着一叠案宗,匆匆说:“洛阳那边的事,今日才急信过来,还要劳烦展大人跑一趟。”一步三回头地说完后半句,人就走出去很远了。
展昭才临时要出远门。
吞海头一回自己忙碌展爷的行李,身帖什么的重要物件都准备齐整,奈何落了干粮水囊。
展昭才到这里止步。
店家去打酒,展昭就在柜前等候,身后有人忽然说:“准备出京去?”
竟是官家。
他做寻常打扮,身后左右侍立两个练家子,展昭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遇到天子,心中愕然,连忙无声作揖。那两个护卫抱拳回以半礼。
赵祯笑笑,示意对面:“坐着说话。”
展昭称谢,依言坐了。
赵祯问罢他今日出京的目的,闲聊一阵,到末了,突如其来道:“你二人的事我可以视而不见,但举凡将来有一日事发,我不重罚,也不轻饶,你可明白?”
展昭沉默半晌。
赵祯笑问:“怎么?不乐意?还是后悔了?”
但展昭起身深深一揖,“真有这一天,在下愿担所有责罚。”
赵祯顿了顿。
他仔细打量展昭,很久才道:“虽说你得寸进尺,但——我答应。”
展昭再行礼:“谢大人。”
赵祯点点头,心情很好地敲敲杯盏,“这茶钱,就劳你费心。”
回忆戛然而止,那扇骨上的玉中红血丝软成掌中的铜钱线,尔后他抬头,举步离开。
白福来秉时白玉堂多少有点意外。
他合上书出来,就看到展昭立在石阶下,目光一直在等他,直到此刻得逞,英俊的眉眼有温暖的神色。听见男人低润的嗓音静静说:“想邀你守岁。”
这个地方有宵禁,因此非常安静,往西走了很远离开居坊,渐渐人山人海。
入眼都是火红的喜庆颜色。
唢呐喇叭,笙歌舞乐,十分热闹辉煌。
“……原先想去卢府……最后还是先来城东……”
喧嚣里面,展昭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光影交织成画。
两个人在人流里走走停停,从东街看到西尽头,又去城北观灯。
百尺江的桃花涡今冬有结薄冰,趁着除夕破冰,供人放灯。
“为什么单这里叫桃花涡?”旁边有个女子声音问。
白玉堂耳朵一动,同展昭都一道朝人群那边看过去。仗着身量高,轻易就看见隔了几个人、临着桥头的地方,戴着幕离与卢方站在一起的闵秀秀。
卢方自己也不确定,“听闻百尺江发源自奉贤山,惊蛰以后山上桃林一开,这里就会飘满自上游来的桃花而得名。”
“这是其一。”旁边有个锦衣公子笑盈盈接话。他同两个人行了拱手礼,“真正由来还要从天圣二年间那次殿试说起。想当年那位恩科状元……”
展昭突然回头。
白玉堂敏锐察觉到这人一瞬间气势的变化,就奇怪看他,“怎么?”
展昭迟疑了一下,摇头说:“大抵是看错了。”
卢珍在另一头一直跳,卢文感到很好笑又不敢笑,“少爷,你在干什么?”
卢珍说:“我好像看见五叔了。”
他不蹦了,拉住卢文匆匆说:“走,往那边走。”
就当先钻进人流里。
卢文一声哀叹。
他一把年纪的——
卢文回头踮脚去找卢方无果,眼看卢珍仗着年少身小,要跑得没影,无法,一跺步追上去。
别个偏要赶在这时候凑热闹。
卢文只听见身后一迭呼喊,人流就向他身后涌,他逆着人流,等到挤出人群形容已经非常狼狈,卢文一时顾不上自己,抓着卢珍最后一点尾巴,追进一条堂巷中。
眼前光影蓦地一变。
猝然的昏暗让卢文一下子不能适应,仿佛还残留那外面的眼花缭乱的影子,他只听见很近的地方卢珍猛然大叫,一个短促的开头转瞬湮灭在轰然中。
漫天遍野璀璨的颜色。
是江对岸点燃焰火。
卢文睁大了双眼。
还有这划破夜幕的冷锋,像妖像邪祟,睁开猩红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