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疯子。
白玉堂也在想。
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做下的决定,在真正令展昭入局前他甚至有短暂动摇。
——人心是最难掌握的东西。
他不知道为替展昭谋官家一个“已知晓”从此前程似锦而将自己的自由搭进去值不值得。
去他娘的任凭差遣。
在展昭来之前,白玉堂窝在那方柜里空间翻来覆去想。
在展昭去而复返时他忽然就不纠结了。
就这样吧。
白玉堂想。
展昭像是呆住了,脸上一片空白,甚至还有两分无措。白玉堂心知根源,却仍然似笑非笑地装傻:“兄长怎么了?”
展昭也说不清。
复杂得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情绪翻滚在胸,飞快地涨上来漫过他整个人,让他最后只能做梦似的喃喃:“为兄想……想抱抱你。”
白玉堂非常意外。
他料到展昭大抵会生气,却没想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他感到非常新奇。
白玉堂低头看了展昭片刻,尔后眉梢一挑,向鬓去一道旖旎的风情,“就这样?”
展昭说是,可白玉堂道:“爷觉得不够。”
他这么说的时候正从席上跪立起来,倚着窗栏左手向外伸去,牵引着上身探出花窗——
这一幕一下子变得很慢。
眼前的所有景象与从前重叠,意外又神奇。
三月里的少年郎倚窗慢唱“(八)九燕来”,狂风骤雨里他是月光。如今的年轻人越窗而出,向他越来越近。
那后面,金猊口吐祥云。
展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那只瘦长的手抚上展昭侧脸的时候,展昭的手也穿过发丝扶住白玉堂的后颈。
天地喧嚣骤然被隔绝在山海以外,只剩唇上来自对方的柔软被无限放大。
啪嗒。
是今晨的霜露化成水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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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是翻窗进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胸腔内都在疾跳,咚咚地,十分有力。白玉堂就看着他道:“爷虽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但兄长也不必欢喜成这样吧?”
“……瞎说。”展昭倚在墙那边定定看他,皱眉的时候有点凶,“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白玉堂没想到他肯直白承认自己心情。
拿在手里的书还是放下去,“那兄长要我怎么样吧?”总不能放任他这么瞎想。想了想,目光落在展昭唇上,迟疑提出建议:“色(诱)?”
……就不期然想到方才那个亲……展昭有点狼狈地松懈下来,避而不答。半晌,挨过来低声问:“怕不怕?”
男人嗓音低且静,柔润得像缱绻的情话,可惜那副体格太过高大,令这里空气瞬间变得很稀薄。
这是危险的距离。
白玉堂没躲开,他直视着对方拉近的脸,原先想骗一骗他,话出口时舌尖一拐,还是说了实话:“有一点。”毕竟那是天子,稍有差池他今日真的走不出那大殿。
展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他摁了摁刚刚狂跳的胸口,恐慌大过头反而变得空白,只有看着白玉堂在他眼前时才能稍微安定一些,直到对方突然凑上来。
展昭一愣,下意识扶住他肩膀,“做什么?”
白玉堂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看兄长还在胡思乱想,想替你分分心。”
是真的善解人意还是发现了新奇事想再尝试?
展昭让他气笑了,就不太想理他,但这又不可能,只好说:“你怎么知道拿我克制杜槐?官家手底下哪个人是差的?倘若官家回头先杀了我解气,还能杀鸡儆……”
眼看白玉堂骤然目光凌厉地警告他,展昭只能默然把“猴”字咽回去。
那年轻人才有点不满地冷冷道:“你想做那只鸡爷可不乐意当猴。”
他坐回去,空着的手又去抓那本书,拿起来又放下,慢慢道:“我都知道。”他心里明镜似的,“横竖官家知道杜槐有能拿捏的地方就够了,知不知道内容留不留我性命都不重要。”以杜槐那样的性子,纵然官家不明说内容,纵然猜到官家八成在诓他。杜槐绝对不会冒那两成的险。
大凡皇帝再严谨些,就该杀了白玉堂保全秘密。
左不过是拿条命博弈罢了。
只是觉得不甘心,没为大义而死,反而败在这样的阴诡暗流里。
就如展昭所言,官家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
“白玉堂。”当时“尘埃落定”,皇帝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你真的以为你不说,朕就必须要老老实实受你威胁?”
“威胁?什么是威胁?”白玉堂双臂一张,怀抱虚空,神情冷漠而无畏,“就譬如此刻我身在这里,圣上一声令下我便会即刻葬身于此这样?”
那些潜伏在暗处誓死效忠皇帝的影子堵去八方手持弓箭弦如满月,森冷的浓烈杀机早已箭在弦上!
——他就在杀机底下,无处可逃。
何谓威胁?是刀悬颈的命悬一线!
“所以。”白玉堂平静的迎上皇帝的视线,“我更乐意称之为——交易。”
这一段白玉堂没与展昭说,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回头答前面的,“好在你也不差——八成更胜官家身边人。”
这一点自信展昭是有的,不过没有表露,“官家身边能人不少,不是为兄能比的。”
白玉堂就道:“与杜槐见面的那几回兄长可有发现有人窥伺?”
“应当是没有。”白玉堂自问自答,“否则你哪里能说那些话。”
那时同杜槐说的那些话、与杜槐所言,如果真有人,展昭自己不会说,也必然不会让杜槐说出来。
展昭有回忆的神情。“兴许是为兄没发现。”
“因此起先只是猜测。”白玉堂抬了抬眼,“于是我今早拿话试探官家。”
展昭心领神会,“是杜槐要将皇城司消息透露于我这一句。”
白玉堂说是,他往旁边倚着引枕,皱眉道:“官家听到这句是真的生气与提防,不是早就知情的样子——官家显然不知道兄长与杜槐见面时的细节。”
“所以只剩一个可能。”展昭就知道了,“这个监视杜槐的人担心被我发现说与杜槐知道、打草惊蛇。”
“未免得不偿失,他潜行的距离势必要确保在你侦查的范围以外、不脱梢以内,但——”白玉堂侧头看向展昭,“这也导致这个人无法知道详细内容。
“什么情形需要如此警惕?
“自然是他修为不及你。”
白玉堂漫不经心挑了挑眉,“爷就赌了一把,赌官家确实亟需一个武力能轻易胜过杜槐的人。”
杜槐是个疯子,谁知道他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而在皇帝打磨他的剑并对此劳心费神的时候,出现了展昭。
——连贴身护卫的影子都要忌惮,让皇帝如何不心动。
皇帝没有下令动手,想来也有这样的考量。或许在将来——大抵皇帝这样想过,现在的展昭对白玉堂有多好,待他知道真相时会是怎样的愤怒?
皇帝不介意拿白玉堂做个恩典。
到那时,何愁展昭不感恩戴德。
与之相比,即刻杀了白玉堂毫无利益可言。可目下——知道这“交易”的真相是什么以后这样的盘算自然就是个笑话。
“喜欢男人?”在皇帝与他单方面的“谈心”时陈林试探性地提出这个小小的疑问,“展大人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白大人?”
“哼。”说到这个皇帝就生气。他被这消息惊住时没有细想,哪知这话背后还有这样的深意。
不过即便那时镇定,他泰半也想不到这样荒唐的事。
气愤只是一时的事,赵祯冷静以后,自己沉思片刻,就喟叹道:“你说这白玉堂与亡命徒有什么分别?”
竟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又九死一生地捅到天子面前。
成了是锦绣前程,败了是不测之渊。
小小一个四品,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
陈林觑着天子神情,谨慎地笑:“万岁当时点白大人入朝,看中的不正是这胆量吗?”
倒是他吃哑巴亏了?
“朕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刺头!”
说的是后悔愤怒的话,陈林却知道此刻皇帝心情是非常高兴的。
解决了长久以来的隐患,做成一笔没有任何损失的利己交易,皇帝的愉快不掺假。
——不过是让他对那二人的事装睁眼瞎罢了。
皇帝召了人来吩咐两句,看那人领命退去,陈林迟疑须臾,拱手问:“万岁以为,白大人说的未必是真?”
“不至于。”皇帝怀疑的是白玉堂为了达成目的,或有所隐瞒。如果能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自然再好不过。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始终不能让人放心。
即便白玉堂说这世间知道这件事的除两个当事人——姑且就当做白玉堂不知情——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皇帝总要试一试。
——这是白玉堂没与展昭说的另一件事。
至少目下不行。
望着展昭离开,白玉堂倚着门,将手兜在袖中。神情疏淡得毫无破绽。
那时皇帝问:“白玉堂,你就这么厌恨展昭?”
白玉堂没有回答。
“好罢。”皇帝压住心里的复杂,再度宽容了他的失礼,“假使你说的是真的,朕果真以此要挟展昭……”
白玉堂先行诧异地打断皇帝的话:“要挟?圣上有令,展昭只有听从,何来要挟?”
皇帝就看着他,“他二人毕竟是师伯侄的关系。”如果杜槐那里真有什么意外,难保展昭不会对杜槐手下留情。
皇帝总要确保一击必杀。
白玉堂就顿了顿。
皇帝不知道因为杜槐的挑衅而让展昭曾存杀心,这样几率缥缈的事也十分难以捉摸,天子要的是必然。
事到如今,“罢了。”白玉堂道。
他皱着眉,像悔叹于皇帝的精明令他得失失衡,一副再三斟酌才十分不情愿妥协的样子,同帝王分享另一个秘密,“有一件事展昭不知道,这能让展昭不顾一切要杜槐性命。
“杜槐杀了展昭的师父——岁寒剑燕随。”
赵祯的目光陡然一凛。那是非常冰冷的来自一个帝王的打量。
白玉堂知道皇帝警惕的什么。
他身为一个京中全无背景的小小四品衔,知道得太多了,多到皇帝甚至怀疑他的身后是不是站着别的什么人。
一个是皇城司使,一个是当世绿林顶尖的侠士,拿出去哪个不是声名赫赫的人物?
他却轻飘飘就说出与之至关重要的秘密。
这还是他愿意说的,是不是还有他不愿意说而隐瞒的?他还知道多少?更甚者他是不是还握着别个位高权重者的要害?
这才是天子真真正正想知道并警戒的。
白玉堂垂下眼,清冷的双目收着展昭身影。
知道杜槐杀了岁寒剑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巧合。
杜槐八月邀约阳春雪那一日,甚至早到他不请自来展家府上那一晚,杜槐就再三提到一句核心是这样的话。
“杀了你,是不是只有师伯与我知道了?”
“这世间不需要第三个人知道。”
杜槐说展昭、问苏巧,那岁寒剑呢?
身为展昭之师,岁寒剑岂会不知往事实情?即便展昭确实不曾与岁寒剑说过。
可杜槐不知道。
岁寒剑离开赤霄门的十几年,所有的一切都与杜槐无关,真相是什么杜槐如何问?纵然问得,他信是不信?
就连白玉堂这个外人都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遭到杜槐宁可错杀的埋伏,岁寒剑的“被遗忘”就非常可疑。
除非杜槐笃定岁寒剑不知道,更甚者即便知道也无法说出去以此要挟他。
什么人不会开口说秘密?
哑巴,和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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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复职的十几日以后,是冬至。
白玉堂在廊下煮酒。
非常平静的十几天,他的心却渐渐沉下去。
当日他与皇帝说杜槐杀了岁寒剑是试探,也是别无他法的无计可施。
在有这样的怀疑以后,他也托人四处打听,可惜岁寒剑久未现身江湖,早已成时人口中的传奇,只凭名字寻常形如大海捞针。
他意图借皇帝的手查出岁寒剑下落,可倘若皇帝果真找到岁寒剑并得知他活着,就当知晓白玉堂在欺君。
皇帝怎会没有表示。
可是没有。
皇帝至今没有传召。
白玉堂慢慢放下酒提。
檐外飞雪,寒凉气息侵入肺腑,使人遍体生寒。但煮沸的酒在炉子里汩汩冒泡。
有非常醇厚的酒香。
他不得不做最坏的预想。
岁寒剑大抵真的在展昭不知道的时候被杜槐悄悄杀死在某个地方。
杜槐与岁寒剑的武学修为是云泥之别,可悬殊能用旁门左道来弥补,更何况那是杜槐。
一个不择手段之人。
又或者岁寒剑仍然活得好好的,只是皇帝为了让这个成形的“圆”无法撼动而选择让误会被继续?
皇帝会怎么做?让岁寒剑真正死亡以成全已知的“真相”?
相爷曾说过,官家或许不是明君,却必然是仁君。
——白玉堂愿意相信。但现在又不得不后悔自己行为的草率。
信鸽又来了一回,是北地的来信。
查无此人。
非常简短的四个字,白玉堂却看了几遍,才将信纸投进火中。
火舌卷上来,眨眼将它吞噬。
尔后冷冬渐胜,转眼小年将至。
白玉堂是暮夜归来的。
卢珍原先在门下翘首以盼,远远看到花桥下面慢慢走过来一个人,等月色从花隙中间漏下来,才看清是白玉堂。
当下非常高兴,又很沮丧。
闵秀秀看他样子,让他逗笑了,“怎么?看见你五叔还这副表情?”
卢珍难过道:“又是这个时辰,讨教不了多少母亲就该赶我走,要五叔歇息了。”
闵秀秀假装板起脸,“难道不应该?”
“……应该。”卢珍晓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五叔忙了一整天,是该早早休息。母亲,我错了。”虽然还是很难过。
他前日刚从师门告假进京,武学上有不懂的,就计划着趁机请教白玉堂,哪里知道人家变成大忙人。
这一回年假进京两天,还没有中秋时候学习得多。
闵秀秀笑了,“实在不行,就找你二叔,他休假时间固定,你捉空去。也不要太打扰他。”
卢珍说知道。
闵秀秀晓得他不是太愿意。卢珍想学刀就是因为觉得五叔很厉害,韩彰虽然也使刀,但在卢珍心里二叔是要十分尊敬的人,可白玉堂不一样。
白玉堂已经到近处了。
到这个距离才看得出来,年轻人眉眼间有冷漠的烦躁,卢珍原先上来行礼,见状吓了一跳,合揖的手一下子都有点瑟缩。
虽然白玉堂掩藏的很快。
闵秀秀还算了解他,将手里绣绷放到一旁,神情担忧,“这两日我见你十分忙碌,从前没有这样。”大多清早就出去,这时候才回来。
“过一阵子就好。”白玉堂看看卢珍,非常薄情寡义,“不教。自己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