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的恶意震慑,那婆子好半晌才说:“稚子何辜?你怎么能……”
蒲草嘶声质问:“我又哪里得罪他们!要这样待我!”
分明是有外因。
展昭察觉到这个,锐目一抬:“他们?还有谁?”
提到她,蒲草浑身都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大哭起来:“是闵夫人……是她骗我!”
她说出来一个非常让人意外的名字。
婆子十分震惊,能被蒲草这样称呼的世间没有第二个,只有闵盛的夫人。
那个看起来非常担心闵稚的女子。
蒲草嗓子疼得厉害,可她不敢停,嬷嬷给她端了茶喝,蒲草急急地咽,连带嗓子里一丝铁腥味都喝下去,才终于缓上来,流着泪回忆,“是年前,老爷进京那阵子。”
年前?
展昭下意识回头看向白玉堂。
这时间他们兄弟五人应当都在京中,正值他盗三宝前后。
白玉堂脸色阴沉,手里的折扇磕哒敲在桌上,再没抬起来。
闵夫人有个外甥女,远嫁瑞安府平阳县,去岁冬刚足月诞下一个男婴,闵夫人与她娘家姐姐前去探望,回庐州途中绕道秀州,为的是近日的传言。
锦毛鼠不忿御猫封号上京寻衅。
闵夫人同闵秀秀一番话下来,虽然隐晦,但闵秀秀已晓得她未尽意思,因此道:“嫂子尽管放心,他们兄弟的事绝不会连累闵家和大哥。”
闵夫人让她看破,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得到保证她还是放下心来,与闵秀秀道:“你不要怨怪我试探你。”
闵秀秀笑道:“你也是担心大哥,我如何会怪你。”
不想转日就峰回路转。
京中来信,卢方并徐庆蒋平三人得封校尉,官拜六品,供职开封府。
当时赶巧是蒲草接的信,高兴地回来与闵秀秀一说,不止她,连闵夫人都愣了半晌,难以置信地模样。
“果真?!”闵秀秀惊喜得都带倒了杌子,蒲草重重点头,“是真的!福安怕身上脏冲撞了夫人,先回去换衣裳,稍后就来秉夫人哩!”
闵夫人上来握住闵秀秀的手笑道:“瞧你,还像个孩子似的,如今妹夫做了官,往后可得多多提携几位侄儿。”
闵秀秀脸上笑着,却不着痕迹抽回手。
白玉堂翘着唇角,讥诮满得像要溢出来,“有难时恨不得你自己扛,有福倒想同享?这女子……”
他尾音绕成嗤笑。
可闵秀秀没高兴多久,她从福安那里知道封了官的只有三人而已,韩彰与白玉堂皆不知去向。
福安愁眉苦脸说:“五爷盗开封三宝,老爷还道他必然是朝这里回来了,可小的一路赶回来,途中遭逢大雨已迟了一日,却还不见五爷回来。”
闵秀秀心里慌张,红糖干干地安慰她道:“兴许二爷不着急赶路,这才让福安早了一步回来。”
闵秀秀只能如此相信,她又问福安:“二老爷呢?”
福安摇摇头,“只知道二爷是负气出走的,具体什么缘由小的也不知。”
闵秀秀好久没说话。
杨柳就示意福安下去,她小声道:“二老爷是知道分寸的人,夫人别担心。”
闵秀秀叹道:“我倒不担心二叔,只是五弟一向和二叔更要好,二叔离开只怕与五弟有关,我担心他们兄弟之间出了什么事。”
末了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罢了,自己在这里瞎猜也只是平添烦恼——嫂子是不是明日就回去了?”
她问棉絮。
棉絮点头,“赶早刘嬷嬷来说的,那时夫人还没起,她留了消息就回院子了。”
闵秀秀便叫蒲草来:“去请嫂子和亲家姨夫人来一道用饭。”
蒲草就去了,出来的是闵夫人身边伺候的丫头,与蒲草说:“夫人去找二夫人了,姐姐稍等一等,我去催一催。”
不等蒲草说话,她就匆匆离开,蒲草无法,只好在游廊底下的石阶上坐下来等。没几时就听见折道那边传来说话声,前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清晰起来时已只有闵夫人的后半段话:“……我是实在不忍心。”
姨夫人道:“别人家的家事咱们是插不上手的,要我说呀,这样的人家往后你还是远着些,那家夫人既然忍心将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许给那样的癞子,多半没心肝,你与她交好,可别将来被她卖了。”
闵夫人勉强笑着说:“我知道,让二姐费心了。”
姨夫人却冷着声音道:“可别说二姐猜错了,你这幅样子,必然是还有别的事没说,你说吧,是不是与那家夫人有关系?”
闵夫人气势不足地否认,“与她无关,只是……是我这位小姑,她前日也与我说……”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蒲草难堪地立在游廊下,看着那边已经走出来的两位夫人手足无措地行了个礼。
对面一行人五六个,除了前面两位主子,后面还有两个嬷嬷和几个丫头,其中赫然也有早前见蒲草的那一个,只是蒲草当时心慌,竟不曾细想。
闵夫人尴尬地笑笑,说:“姑娘还没走呢?我还以为……”
她方才末尾说的小姑指的是闵秀秀,还没来得及说怎样的话就停住了,蒲草脸上窘迫,心里却在想:夫人前日与闵夫人说?说了什么?
又想到前面姨夫人提到的一个别家夫人将近身丫头随意打发给癞子的事。
是不是也与这个有关?夫人身边的丫头除了一个红糖,其余都已到能看人家的年纪了,连她也不例外。
想到这个,蒲草不免心头一跳。
看闵夫人的脸色,明显后面不是好话。
去主院路上,蒲草在前面侧边引路,后面两位夫人像是要缓解方才失误,悄悄说了些话,忽然听姨夫人道:“不能这么想,咱们做主子的虽然都希望这些丫头好,但是毕竟没与对方深交过,不知道品性如何。底细倒是好打探,性子却是难的,咱们也不能保证真嫁了丫头出去,往后她过的就是好日子。”
闵夫人叹道:“二姐说的在理,像表舅家的姑娘,嫁出去前相看人家,夫家那是顶顶好的,样貌、家世,没有一样能挑出错,哪里知道嫁过去后才知道夫家是个打女人的,可怜了那个姑娘,自打过门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
“谁说不是呢。”姨夫人叹着,突然道,“这话虽然有点大逆不道,但还是想与妹妹说真心话。要说咱们最清楚的男人,实则莫过于自家夫君与儿子,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她还没说完,闵夫人已羞道:“姐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姨夫人笑笑,“你别不好意思,我却是说真的,这些贴身伺候咱们的,哪个不是用习惯的?真要放出府去,我一来担心找的不是好人家,二来又舍不得。像我这个丫头,如果不是我家老爷不同意,我真的想做主让老爷要了她,左右你姐夫不会亏待她,又能继续伺候咱们,你说是不是?”
闵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实则也是最好的出路,丫头们都是奴籍,如果不能改,将来孩子也仍然要伺候人,做母亲的哪里会不心疼?姐姐的法子一劳永逸,倘若老爷高兴了给她们消去奴籍,自然是好事一桩,如果不能,至少孩子不会跟着自己受苦,还能有个指望。”
姨夫人很是高兴地样子,“你能想明白就好,如今卢家大爷当了官,如果亲家小姑也……”
她忽然又噤声不说了,像无心失口又十分忌惮的样子。
茶盖磕哒碰在杯沿,白玉堂挑眉一哂。
展昭居高临下看向蒲草,“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两位夫人真好计策。”
他言语像是称赞,可神色非常平静,蒲草原本已干了的泪又落了下来。
到底看不透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闵夫人与她娘家姐姐屡次提到夫人都诡异又恰到好处地停下来,使得蒲草不得不多想,从两位夫人的神情到言语,全在她心里绕,让她时时惦记日日盘算,最后魔怔一般想:将来即便被夫人指了人家,那也顶多是个管事下人,还是脱不开奴籍,与其去嫁给不认识的人,不如就当老爷的妾。
这念头一沾上,她就宛如疯魔,再看不见别的好,不撞南墙不回头。
直到事发被闵秀秀惩罚。
闵秀秀言辞不曾过激,照本宣科似的说她的决定,蒲草就知道,夫人已对她失望极了。
再回想近来种种,忽然像拨开迷障,蒲草如梦初醒。
——这些蛊惑她的话闵夫人必然是有意的,那个去传话的丫头指明要她在那里稍等,闵夫人定然也知道,闵夫人若真要与姨夫人说私话,怎会不知避着她这个在夫人跟前伺候的丫头,偏要说出如此引人遐想的半截话来?
蒲草想不通闵夫人为何要这么诱骗她,可打三日前再见到闵夫人,她忽然起了坏心思:既然你觉得无妨,那待我做了闵老爷的妾又如何?
可惜闵盛许的东西太好,蒲草自己先陷进去,从她与闵盛暗通款曲再到被拒绝,又见府里少数几个知道她在夫人跟前失宠的都不拿正眼看她,蒲草心里已不好受,阴郁闷在心中,直到今日看见闵稚。
蒲草哭了起来,“是奴婢对不起闵家姑娘!奴婢弄丢了她已不知去哪里找了!我不想死!爷您饶了我吧!”
这一喊,像找到宣泄的口子,求着求着突然就变了模样,蒲草难过又痛恨,嗓子疼得咳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哭问:“闵夫人为何要害我?我做了什么要受她耍弄?”
她嘶着声音哭得凄惨,嬷嬷多少不忍心,有些时候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可屋里还有别个不知怜香惜玉,凉凉嘲笑:“姑娘也忒看得起自己。”
当下嬷嬷心头就咯噔一跳。
白玉堂斜着身子散漫而坐,只手扶颐看似十分怡然自得,可在目下情境,显得格外残忍,“她嫉妒曾经瞧不起的武夫平白得了官职,恨自己的夫君省试落第至今只是个小小孝廉,恨小姑子一跃成了官夫人,而你?”
他哼笑。
“不过是闵夫人用来膈应她眼中钉的一粒棋子罢了。”
蒲草陡然像失了魂,哑了一般愣愣直视前方。
真个是无比可怜。
该知道的已都知道了,展昭就起身离开原处,他打算去开门,白玉堂却道:“等等。”
展昭回头看他。
青年人目光漠然,越过他盯着紧闭的门扉看了半晌,低声道:“让她缓缓。”
闵秀秀早已到了,她坐在明间里,很久没出声,直到杨柳担忧道:“夫人。”
她才慢慢动了动僵硬的手,将美人扇搁到膝上,轻声说:“不碍事。”
许久又笑叹:“是我识人不清。”
女子笑容十分苦涩,她抬头左右看看,忽然道:“别愣着了,郎中可来了?去请进来。”
外面好一会儿才由卢文领着走进来一个女郎中,先上前无声行了个礼,才朝抱厦里去,闵秀秀看着他神情,一时若有所悟又啼笑皆非,对杨柳道:“去请老爷进来。”
杨柳一愣,不疑有他连忙出去探头一看,果然看见卢方板着脸站在门的一侧,看到杨柳,他也不犹豫,径直进屋。
抱厦的门已开了,从这里看不到里面情形,闵秀秀抬手招卢方过来,仰头笑问:“老爷来多久了?怎么也不进来?”
卢方沉默半晌,犹豫道:“不久,只是担心……夫人,你别往心里去,为夫……”
他自己讲了个接不下去的半截话,闵秀秀失笑,“那也得分值不值得。”
她想了想,老实道:“因为我的缘故险些置老爷于险境,是妾身的失职。”
卢方急忙想否认,闵秀秀捏住他手先行阻拦,“老爷先听妾身说完。”
她往抱厦那里瞧了两眼,此刻这里已能闻到一点血腥味,里边很亮,想来已开窗通气,也不知是什么状况。
“但又一想,我如果自责,便是不信赖老爷,我就不这么想了。”闵秀秀豁达地笑笑,“纵然嫂子哄住许多的姑娘来害你,前提也得是老爷自己守不住心,那嫂子的计谋才能成。妾身怪自己,岂非不信任你?”
卢方一时高兴一时心疼,呆了半晌,反而说:“夫人想得明白,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实在惭愧。”
“老爷言重了。”不知想到什么,闵秀秀的神情转而有些黯然,“只要你别生气我将要做的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卢方下意识道:“我陪你去——只是毕竟是你的亲人,你切勿激动。”
末了生怕闵秀秀误会,他转头严肃地看看左右,见棉絮与杨柳都含笑避去一边,这才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怕我将来待你不好,你没有退路。”
——从前大爷不会这么想,但经此一遭,他也不确定将来会不会有一日迷失,让妻子伤心。
闵夫人的谋算虽然俗套但是有用,温柔乡英雄冢,卢方自知不比英雄,不能空口白牙就给闵秀秀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