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已然镇定下来。
他身为管事,自然有过人之处,眨眼想通其中关窍就更不留情,命婆子扭了蒲草去文梁轩,一面遣人去找棉絮。
棉絮奉夫人的命在查内院,如今知道差错是哪个自然不能让人家再白忙活。
想了想,还是让人去秉卢方。
只因不想卢方忧心,发现闵稚失踪时闵秀秀压了消息,没让人去东厢吵闹,但如今事情牵扯到闵秀秀身边的近身丫鬟,卢文担心让闵家人知道夫人要吃亏,只想先让老爷知晓缘由才好。
卢文这左右一耽搁,去文梁轩就迟了一点,甫一踏进院子,就听一声惨叫,卢文一抖,连忙又回头去找护院守住院子周围,不让旁人靠近。
等他安排妥当回来,屋里已没声没息了。
卢文竖着耳朵仔细辨认,难免有些担心。
别是弄死了。
又想到方才就没看见的展昭,也没听到人说他出府了,这要是五爷手误闹出人命让展大人捏住把柄可怎么是好。
卢文慌得厉害,浑然不知里面情境还没他想的那么糟。
习武之人十人里能有九人熟知穴位,剩一个多半刚入门,此处没有刑具,蒲草还没酿成大错,因此还不至于动刀子,两个嬷嬷一左一右钳制蒲草一双手,也不知白玉堂拿折扇在哪里点了一下,蒲草就惨叫起来。
整个人没多时就**得像从水里捞出来。
蒲草一直在叫,两个嬷嬷看得有些不忍,硬着头皮没松手,蒲草挣不开,就拿头抢地哀嚎:“杀了我!杀了我!”
喉咙都叫得像撕了一般。
蒲草才在闵秀秀身边伺候没两年,当真不知眼前这模样无双的贵公子是这个样子,她能见到白玉堂的时候多是在闵秀秀身旁,偶尔有听旁人略提几句五爷的心狠手辣她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她看见的更真实。
但直到此刻——蒲草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她才迟迟知道这只是因为白玉堂从未在闵秀秀跟前露出这一面。
即便他散漫、他退让、他慢条斯理,那都是因为闵秀秀。
闵秀秀是他的嫂嫂,而她,小小一个草芥似的下人,算得了什么?有什么资格让人家主子如对嫂子般待她。
蒲草涕泪横流。
如果她早想明白,绝不会在方才拿闵稚威胁对方。
白玉堂用事实告诉她威胁于他而言无济于事。
证据是打一进来他就一言不发让她吃尽苦头。
蒲草后悔极了,眼下她只想一死了之。
尽管屋里还有个官爷。
展昭进来时蒲草还道事情坏不到哪里去,包青天麾下的人,应当不至于使手段审她。
直到展昭闭上眼。
是白玉堂要求的,甚至那不能叫做要求,这人只笑说一句,展昭就照做了。
亲眼所见,蒲草没法子告诉自己展昭会救她。
仿佛是求饶触动到白玉堂,蒲草模糊闻到一缕香,对此她熟悉极了,往往白玉堂来闵秀秀屋中小坐,待他走以后,他坐的周围便全是这冷香,经久不散。
曾经蒲草有多喜欢这香味,如今便有多害怕,她依稀看见眼前靠近一个人,隔着泪水很快只能局限在一片雪色中,对方仿佛说了什么,但蒲草一个字也没听清。
身上已不痛了,可余韵还在折磨她,蒲草以为对方肯饶过她,因此呆呆地睁着眼,极力地辨认不想错过一个字,她生怕错过了又要承受这非人的疼。
——倘若她能听见,会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大抵也宁愿眼瞎耳鸣,不如就继续方才那样的疼。
与她不同,两个嬷嬷听得清、看得见,并且毛骨悚然。
白玉堂说:“这么早求死?”
他蹲下身,右手搭着膝拿折扇拨开蒲草遮脸的头发,露出十分天真苦恼的神情,他沉思不语,就在旁人以为就这样的时候,白玉堂却突兀道:“可这才第一道而已。”
他就像单纯在烦恼一道酒席没有好的前菜。
嬷嬷手一抖。
她俩就看着那折扇在蒲草身上点了第二下,女子细瘦的手臂猛地从一个嬷嬷手里高高飞起来整个像蛇一般一扭,让人心惊肉跳的骨肉破裂声一炸,不必右边那个钳制,在蒲草凄厉的惨叫里她的手就已极其扭曲的软绵绵落下去。
白玉堂的眉扬起来,挑出又冷又邪的恶意。
然而这还没完。
蒲草的后肩胛骨鼓起来,像一团虫从右边来又游走到她左半边,蒲草佝着身子惨叫,左臂环过来想阻止,这场面十分惊悚,另一个嬷嬷先已忍受不住大叫一声朝后一跌,眼睁睁看着蒲草仅剩的那只手臂在她眼前炸开一蓬血。
那婆子兜头淋了个透。
血雾那一边,是个恶魔。
白玉堂冷冷站起来,从身旁拎起茶盏就倒下去。
蒲草疼得几乎要死过去,嗓子都喊出了血,猛然被浇一头一脸的冷茶水,生生又踏回人界。
终于清晰了的视野里是个可怕到极点的人,蒲草喃喃:“我错了……我错了……”
实则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唇形能瞧出她究竟说了什么,可白玉堂显然意犹未尽。
蒲草又慢慢蜷起身子叫,渐渐疼得打滚,她声嘶力竭地求饶,两个嬷嬷早已受不了逃了,只有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怖的是那刽子手仿佛还在欣赏她的痛苦。
直到蒲草猛然拔高声音叫:“我再不敢了!”
这一声费尽她所有抵抗,终于动弹不得,软在地上痉挛地活生生挨着这没有尽头的疼,可待下一波更剧烈的剧痛到来,又催着她挣扎,逼出她的惨叫,这没有气力却硬是逼得她肢体动弹的折磨令她生不如死。
白玉堂冷冷一笑,“这就受不了了?”
他在椅上坐下来,问前面这凄惨的人:“这哪里够还。
“将闵稚丢在城西看着她自己一个时是不是痛快极了?”
青年他眉眼含笑,如若不看他脚边蒲草,就像在与人闲聊,“姑娘大抵不知道落在人牙子手里的女孩是个什么下场。”
白玉堂一副长谈的架势,拿惨叫做背景,与蒲草说:“爷略懂一二,正好说与姑娘知道。”
他果然开始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从容不迫地普及恶事,甚至有闲心呷口茶,“人牙子不称她们是人,只是能买卖的货,样貌好的叫价高,先有青楼挑,卖出去了,将来做的自然是皮肉生意,不愁没有侮辱人的手段,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真正求死无门。次些的有勾栏院买来调教,即便学不成杂耍,还能砍去手足,做成人彘,供人观赏,横竖人家是不亏的。”
他慢条斯理,说到人彘,真像在说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可这还没完,他又细数那些另有长处的,“手脚快、机灵的能卖进大户人家当下人,随意什么人都能磋磨,再不济,人牙子也能卖人去山里,那里头多的是人家娶不到女人,一家子三四个兄弟共用一个妻子,命不好的,一生到死都在给人家生儿子。”
白玉堂慢慢笑了笑,“也是你挑的时机不好,大热的天,没有人牙子在街头走,可谁知道这样的好运是不是只此一回呢?”
“说起来,爷还漏数了一样。”白玉堂慢悠悠又折回前面那话题,“像那些不机灵、样貌不好、前边捡剩卖不出去的,就弄断手脚,赶到街上乞讨,人家可不管你的伤好没好,是不是流脓腐烂,会不会招来蝇虫,只要你够惨,能讨到银钱就好。”
就像在闵秀秀跟前说话一样,不伪装出冷意,话尾勾着吴侬软语的影子,像与情人说话。
蒲草已半晌没觉得疼,可此刻她只觉得冷,从骨子里来,因他话里一字一句起,直到他最后说:“譬如闵稚,落在人牙子手里也只剩这一条活路了。”
又因为这一句崩溃得一塌糊涂。
蒲草眼泪汹涌地落下来。
白玉堂漠然起身回头,展昭不知几时已睁开眼睛,正注视他,神情与目光格外认真。
白玉堂挑起道眉,“不是让你闭着眼么?”
展昭摇摇头,“喊得太惨,闭不住。”
白玉堂哼笑一声,也不在意,到茶几另一边坐下,闲闲说:“下边就劳烦兄长了。”
这是来前说好的,白玉堂先撬开她嘴,余下的展昭审出真相。
但目下看来白玉堂更像是替闵稚出气。
而且他这手段……
展昭想,这一套下来,十分像军中折磨人的法子。
蒲草正是非常警惕的时候,她泪眼朦胧地发现身旁换了个人,唯恐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让对方误会,惊怖得连连摇头叫:“我说!我什么都说!”
可实际是蒲草一点动静也没有,在旁人看来她没有摇头,甚至连双唇也只是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展昭悄悄叹了口气,先起身出去招了个嬷嬷进来,顺道吩咐脸色没好到哪里去的卢文:“去找个女郎中。”
那两个婆子惨白着脸一个推搡另一个,都不肯自己来,展昭沉下脸皱眉,他这样子很凶,嬷嬷霎时连动也不敢了,卢文气道:“磨蹭什么!陈家的,你跟展大人进去!”
就只能出来一个嬷嬷六神无主地跟进来。
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先气势汹汹杀将上来,再一看清屋里情形,那婆子脚一软,险些摔下去。
早前还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如今都要不成人样了,身旁地上全是斑驳的血块——那是蒲草痛到极点时蹭上去的,她身上明显的出血只有那双裹在血淋淋衣袖下的手臂。
“大……大人是……是要……”嬷嬷怕得说话都不利索,战战兢兢地看展昭,余光一直在偷瞄那边坐在胡椅上的白玉堂,恨不能即刻插上翅逃出去。
大抵察觉到那婆子的目光,白玉堂斜挑眼眉朝她睨过来,嬷嬷喉咙里不受控地咕隆一声,像闷闷的惨叫。
好在跟前展昭还算和颜悦色,他道:“喂她喝口茶。”
不是帮着折磨人。
嬷嬷悬的那口气一松,软着脚急忙过去中央小桌上斟了杯茶,顾不上满地血没落脚的地方,她跪下来去扶蒲草,这一碰嬷嬷自己先一阵魂飞魄散。
虽然她亲眼看过也早有准备,仍然没想到手底下能软成这样。
软趴趴纸皮一样,上身略一起来,那双手就扭曲地滑下去,寻常人绝对折不成这样的角度!
嬷嬷越想越怕,一杯茶抖出来一半,发现后她生怕不够,又连忙将杯子搁在椅上,单手倒了茶出来继续喂。
之后在展昭示意下抚着蒲草靠起来,但蒲草身上不止脱力那样简单,自己坐不稳,总是朝下倒,嬷嬷苦不堪言,只好一直支着她。
郎中没有这么快来,展昭只能先凝着眉隔着一层血袖看蒲草的脉象,最好的现象泰半只有她没有性命之忧。
展昭就退后两步在椅上坐下来,“能不能说话?”
蒲草张了张嘴,刚出来一个嘶哑的音立即咳呛起来,眼泪跟着哗哗地流,拼命忍不住,只能硬撑着挤出一个确定的字。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喉咙已疼得不像样,全是她自己叫的,可她不敢说一个不字,她怕任何一个否定眼前这个人就会换成白玉堂。
展昭便点点头,他问:“你带走闵家姑娘是要害卢夫人?”
这是他与白玉堂能想出最合理解释,蒲草身为闵秀秀身边贴身侍候的丫鬟,一旦事发,旁人能想到的自然很多,她一个不由己的丫鬟何必要做这样的事,无非是主子授意。
闵秀秀不可能做这样的事,问题自然出在蒲草身上,若说之前还能侥幸以为蒲草只是拗不过闵稚才悄悄带出去却不慎跟丢,那从她回来起卢文说的那些话便能窥见蒲草绝非无心。
但蒲草费力地吐出一个“不”字。
她慢慢地用破败的嗓子道:“是奴婢……鬼迷心窍……”
说着眼泪便又汹汹地下来。
一旁的嬷嬷窥出端倪,突然出声道:“大人,这丫头刚随夫人来京那阵子,想爬老爷的床,”
她话还没完,后边一直没动静的白玉堂猛然喷出一口茶。
展昭也错愕地低头看向她。
当着别个面说自己家那点阴私嬷嬷有点别扭,但想到方才展昭的猜测,嬷嬷又觉得必得说出来——她唯恐蒲草想蒙混过去,敢朝着孩子下手,心肠得多歹毒。
那嬷嬷接着道:“夫人发现她心思后没让她得逞,还罚了她,不让她再近身伺候了,是不是因此怀恨在心?”
“不、不是……”蒲草恨自己不能说利索,连惊带怕地否认,展昭倒不以为这嬷嬷冤枉蒲草,只看方才院里场景便能知一二,卢文清过场,这时候还能留在这里,必得是能信任的人——没见早前一道进来的两个中不慎喷了一头血的那个已不见踪影?
也可能是吓出差错送下去了。
展昭神情一冷,径直看向蒲草,“果真如此?”
蒲草慌得汗都下来了,她否认又确认,最后哭着道:“跟……跟夫人真的没关系,是奴婢自己,夫人不许奴婢接近老爷后,闵老爷来了,奴婢就想着、想着……”
嬷嬷听着就觉得荒唐,下意识道:“你还想勾引舅老爷?!”
末了她一惊,连忙朝展昭欠身,嗫嚅道:“奴婢失仪。”
展昭抬了抬眼,“无妨。”
左右她们之间更熟悉。
嬷嬷听懂他话里含义,就朝蒲草问:“那你何必动闵姑娘?”
蒲草哭起来,“闵老爷要了奴婢就后悔了,不肯向夫人要我,晌午看见闵家姑娘偷偷出来,奴婢就昏了头。”
一时被恶意蒙蔽,就只想到闵盛如何待她,就要怎样地还回去,闵盛她是无从下手了,闵稚一个小孩子,浑身都是破绽。
是杀了闵稚解气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蒲草只想报仇。
蒲草当时只有这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