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愁苦。
客栈里,檀无央坐在窗边挠头,面前摊开宣纸,窗外天色正好,云影徘徊,偶尔传来糖葫芦的叫卖声。
云霄卧在桌旁安然酣睡,起到一个心理上的陪伴作用。
“你说我该写什么才能让江离姐姐开心?”
檀小少主摸摸虎毛,那只从犯只是翻个身,瘫成虎饼,令檀无央莫名恼火。
——睡睡睡,就知道睡。
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虎毛,檀无央脑中再度浮现那八个大字:生动形象、真实可信。
她可不觉得自己要上交的是一份犯罪书录。
如何将人哄开心了才是主要的。
此时,窗外来往的人群突然热闹起来。
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公子,面貌清秀,身后的仆从怀里端着不少礼物,他正意气风发地抬头看向隔壁二楼。
“今有杨家女,貌若芙蓉,国色天香,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人说到一半似乎是忘了,从衣襟处摸出一张纸,对着上面的词句继续大声朗读。
当真是真诚至极,感人肺腑。
虽然结果是被那二楼的姑娘给当头浇了一盆水。
檀无央趴在窗边看了许久,尔后端坐桌前,抬手执笔。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
紫鸢在耀眼的日光中醒来,周遭环境极其陌生,绿茵铺绣,远处清河流淌,一派生机盎然。
而她被随意绑在一棵树上。
冰肌玉骨的女人坐在她正对面的方桌前,在阳光下的肌肤更显透白,天水碧落裙裙摆曳在草地。
她手执茶碾,茶碾轻转,将茶饼碾作细粉。
“醒了?你瞧,今日天气正好,最适合做些有意思的事。”
立在一旁的舒冉冷不丁一抖,悄摸摸站远了一些。
不知为何,但总觉得该这么做。
“这里是本座的浮生秘境,所以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
景舒禾起身走近,这才看见那花妖的血滴在了自己精心养护的灵草上,不由轻轻蹙眉。
“这醉春楼昨夜丢了个花魁,如今官府已将整楼查封,”女人淡然开口,“当然,本座觉得你二人不蠢,那些官兵应是查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仙长既已将我抓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仙长还想从我身上套出什么东西不成?”此刻的花妖倒是血性十足。
“本座何时说过要杀你了?”
紫鸢微微一愣,尔后自嘲一笑。
是了,这人从未说过要她的命,只说要她生不如死。
“你们专挑那些生在偏远穷苦人家的可怜孩子下手,运来头颅,你再将面皮剥下。”
舒冉在旁听着,想到昨夜在后院看到的箱子内容物,不禁又是一阵吸气。
景舒禾抬手,轻轻按在花妖侧脸,“令本座好奇,这张脸……究竟是何模样。”
“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声中,舒冉目睹整个过程,只觉手脚发凉,头皮发麻。
瞧着弱不禁风的女人干脆利落地将那张面皮撕下,花妖面部满是鲜血。
那底下哪里是张人脸,层层叠叠的花瓣随呼吸开合,纤细藤蔓盘结成近似五官的轮廓,“眼睛”空洞,着实可怖。
景舒禾面露同情愧疚,“哎呀瞧瞧本座这下手没轻没重的,当真是不小心,你如今还未修成人身,该是很疼吧?”
“……”
舒冉又往旁边挪两步。
女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几乎痛昏过去的花妖,“不过我还未曾见过你这般的花妖,不如今日便做个研究?”
舒冉眼睁睁看着那位长老从锦囊中拿出长短不一的银针,在桌面上分别摆开。
大概是从云婳师君那里得来的……剧毒之物吧。
银针即将扎破手臂的前一刻,那方才还在装死的花妖不禁抖了一下。
“我并不知晓他要做什么……”紫鸢只觉惊恐,语速极快,“他救下我的性命,要我留在醉春楼里假做花魁,趁人进入房间意乱情迷之际取他们的精血,那些头颅…都是他要的,先从各地送到醉春楼,由我制成头骨,之后会暗中运到皇城。”
景舒禾捏住银针的手悬在半空,待她飞速说完才疑惑抬眸,“嗯?本座有问这些吗?”
那被捏在手中的细长银针径直扎进花妖皮肤,极稳极准,丝毫未曾犹豫。
抖动了一下的花妖再无声息。
“可惜了,本座手没拿稳,竟还是让你落得个尸骨全存的下场。”
舒冉:“……”
——原来是在可惜这个吗。
临走时,女人拍拍舒冉肩膀,颇有为师者的风范。
“小令仪,身为掌门弟子,以后这种场面你要见的还多着呢。”
*
客栈里,檀无央老实站着,耐心等待女人的评阅。
景舒禾抬手撑住额角,深呼吸后吐出一口清气,“你这写的是什么?”
“江离姐姐之美貌,天上地下少有,恰似那月宫仙子,湘水女神,令人观之难忘,思之如狂,”檀无央情感充沛地简短总结,最后补充道,“生动形象,真实可信。”
这文章确实工整有韵,竟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引经据典地讲述了一名唤江离的女子是何等风姿美貌。
——看起来简直是个妖怪。
景舒禾将纸细细叠好,抬眸看向正两眼发光盯着她的人。
呵。
这小混蛋。
“下不为例。”
檀无央点头,“江离姐姐,那花妖去哪儿了?那个醉春楼是什么地方?她就是我们要找到的人——妖怪吗?”
小孩子的疑问总是让人难以回答,这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实在不忍让人拒绝。
景舒禾拒绝得很彻底,含糊道,“嗯……不算,接下来我们该去皇城看看。”
这醉春楼不光是花魁,连那个老鸨也对这事心知肚明,听下来简直像是一个完整的组织。
在这距皇城最近之地,竟无人发现。
这醉春楼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有待商榷。
“皇城?”
檀无央趴在女人膝上,对这两个字的记忆着实模糊。
皇城的确是去过几次,但那时她年纪尚小,对那龙椅之上的人只有个大致印象。
——很老,面相过于阴沉,她不喜欢。
“我们要去见皇帝?”
那小和尚说过,道明法师是去面见当今圣上。
女人眼底流露出赞许,掌心覆上小孩子的发顶,笑道,“这么聪明?”
檀无央的表情莫名变得忧郁。
本以为会有一番奇遇的,可她总觉得自己像个戏外看客,除了偶尔被吓到,毫无参与感。
现在还要去见那个吓人的丑老头。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景舒禾突然开口。
“若是昨夜我晚到一步,你可知你的结果如何?”
檀无央抬头,小脸一皱,迟疑说道,“会……死?”
“仙界不如你想象般美好,更没有所谓律令规束,只有弱肉强食,杀人偿命,”女人神色是少有的正经,“你父母将你保护得很好,若是你想,也可以就这般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无病无殃。”
“不说修行之路苦不堪言,得道成神与走火入魔皆在一念之间,你的剑可能会指向你的敌人、同门或着最亲近之人,无人告诉你是对是错,即便这般,你还想踏上这成仙之路?”
那小小的脑瓜实在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道理,表情则是完全的震撼,过了好半天才捋清这其中逻辑。
檀无央摇摇头,“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不幸之人,他们并未做错什么,反而日日蒙受性命之忧。”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女人突然笑了,“那檀儿要记住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在何处都一样,若是有人故意欺辱,你只需打回去,若是没死,便算他运气好。”
学了几十年仁义礼智信的舒冉刚好停在门口,嘴角抽了又抽。
——怎么回事……若是做月瑶师君的徒弟,便是这般喊打喊杀的情景吗?
舒冉朝里看了一眼,更是摇头。
——唉…偏生那孩子看起来还挺上道。
*
“门中弟子传来密信,那道明确实是进了皇宫,并得了个太乙国师的名号。”
舒冉轻声道,“但醉春楼被封楼后,这位太乙国师便躲在宫中再未出现,这一路上的怪事,加上皇城那头凶尸,恐怕都是此人所为,师君,我们明日便动身吗?”
景舒禾细细观察着床上的小人儿,顿觉有趣。
檀无央已经彻底睡熟,浑然不觉有两个人正在自己房内。
这是自景舒禾夜夜观察后发现的结论:这小家伙颇有些一板一眼。
枕边须放着一块玉坠和她送的宫铃,衣物必须亲自叠好放置规整,睡前必然是两手合十放在身前,睡着后便睡的乱七八糟。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规矩。
舒冉也不催,就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师君是如何摸摸头发又碰碰脸蛋,尔后替人把被角掖好。
怎么说呢…就很像发现了一种新奇可爱的玩具。
“你说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舒冉摸着下巴思考。
听师尊那日回去后所说的话,那老皇帝可不怎么待见他们。
不待见却还要请他们下山收尸,是因为此事发生在皇城,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惜命得很,身为皇帝,他自然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不待见…说明不在乎。
“弟子以为,他与皇帝之间达成了某种联系,可弟子暂时还未想到是什么。”
“不错,”景舒禾点头,碰了碰手边的茶盏,“倒也不用过度深思,即便是天子,他也是凡人之躯。”
“师君的意思是……”
景舒禾捧起温热的茶盏,展颜一笑,“令仪,他老了。”
站在权势顶端,只是愈来愈难以满足的**。
人间皇帝年长,膝下皇子众多,年轻的太子得势,已然野心勃勃。
朝中文武臣子纷纷结党站队,呈现多方对立之势,根本无人在意现下坐在那龙椅之上的人。
权威被挑战,他面上虽不显,但终究不会放手退位。
于是自古以来,天子最绕不过的问题——求长生。
“听闻今朝六皇子德才兼备,得丞相扶持,也是最有能力与太子夺权之人。”
景舒禾说完后不禁替某人惋惜。
若是楚清能站在那朝堂之上,也会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舒冉嗯嗯点头,“您说的都对。”
她已经不惊讶了。
师君什么都知道。
听师君的,就是对的。
景舒禾觑她一眼,对师侄这很是敷衍的态度表示不满。
“明日动身,不可再拖。”
舒冉点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小人,好奇问道,“师君,那之后我们是要带小少主直接回清澜吗?”
——还是先去锦州让小无央与父母拜别?若是回宗便准备收徒仪式的话,她需提前告知师尊,各殿师君也需准备见面礼,她也该提前准备一些?不过作为月瑶师君的亲传弟子,应该不缺这些就是了……
“不带。”
“嗯,啊?”
已经在思考准备什么礼物的舒冉发觉自己又不懂了。
“你是如何成为内门弟子的,她也该怎么进去。”
景舒禾起身,抬脚离开,“本座公允,从不徇私,明日你便教她如何聚力凝气吧。”
舒冉端出微笑。
好的,好的。
在公允的月瑶师君的要求下,她,清澜内门弟子,掌门首徒,一定会将这位与清澜毫无瓜葛的小少主教好的。
嗯,这并不算徇私。
因为师君说的都是对的。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二十六节》评墨子,谓其愿为苍生磨秃头顶、走破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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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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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