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
月光如水,清辉透过红木窗棂,照亮卧房红木雕花床榻。绸缎锦罽,华美古朴,江时晏却无心多看。
江老夫人面如冰霜,着一件赤金披风,领口有蟒纹,通身华贵气派却被她冷厉气质压下去,声若洪钟、中气十足,言辞中带了讽意:“我久居内宅,竟不知家主近日行踪不定,还要‘千金娱美人’?”
江时晏与族中长辈素来观念不合,也不过借扶植温家以对峙,老夫人明里暗里都往男女私情上扯,倒是显得狭隘了。
不过,江时晏连番拒绝联姻,甚至婉拒圣上赐婚,老夫人本想结秦晋之好、高门相扶持,事态却屡屡不顺她意,怎能不生出愠怒?
江时晏原本垂眉低首听训,不予反驳,只是“美人”一词过于狎昵,他眉心一蹙,话语中罕见露出锋芒:“传言多诈,母亲岂不知?”
江老夫人冷眼望着儿子,也不再追问,只淡声道:“家主素来言行有度,祖训言‘慎婚姻言,敦宗睦族’,勿要忘了才是。”
言毕,江老夫人一拄拐,不再多言。
“您不可能像儿时那般,掌控儿子一世。”江时晏忽而轻声道。
老夫人背影僵了一瞬,忽又冷笑,大步离去。
母亲强势,江时晏习以为常,只是未料到她骤然发难,竟以孝道相逼,联合某几位族老悍然禁足自己。
此番禁足,也存了敲打温家食铺之意。
温家陷入食物中毒案,江时晏并未骤然出手相助,一则他早有预料——西餐新颖,往后必定关注颇多,觊觎者也如过江之鲫;二则以温茗的能力,他不信她会坐以待毙。
事情发酵到现在,失了江家助力,温茗会怎样破局?
皎皎月色如霜,清辉照在庭院里梧桐树上,也照彻江时晏半张清隽玉面。
他阖眼,脑海中有另一张狡黠面容闪过。
*
温茗倒是能猜到江时晏遇到了什么——无非是被家中长辈绊住了脚。
江家还算厚道,家主自身难保,明德酒楼掌柜还愿意往外借人,大概是不想得罪家主、又不愿拂了老夫人的意。
【你不怀疑他反悔了?】
“疑人不用嘛。”与旁人猜想的不同,温茗非但未焦头烂额,反倒还有闲心与系统撩闲。
她边回系统,边看温明安寄回的口信。
——书接上回,温明安到何处去了?
从江家借到人的当天,温明安听了温茗的指挥,暗中拜访了一个人。
陈大的娘子。
不查不知道,陈大的媳妇竟恰好在王家当洒扫娘子。姓孙,旁人称孙娘子。
据说她与陈大是青梅竹马,只是两人家境贫寒,父亲养不活小孩,两人之后各自被陈王两家买去,多年后方才相认,鲜少有外人知晓两人关系。
温明安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只能说老天有眼,温明安素来对帮厨多体贴,从不苛责,知晓陈大做事踏实却受排挤,时常抽空替陈大撑腰。
一来二去,陈大也敞开了一些心扉。
温明安性子软,即便有□□工相助,掌柜还是执意跟随、与家主同赴王家,找人要陈大媳妇。
王家家主不在府中,王家仆从知晓自家与温家近日正在商议合作,不敢得罪;又知晓孙娘子丈夫犯事,便想用孙娘子换温家一个人情。
温明安前脚离开,王家家主后脚赶回来,却来不及阻止;林家得知消息修书一封,怒斥王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王家主被林家迁怒,又将怒气撒到满面茫然的仆从身上。
林家找王家主不为别的,就为了商议后续之事——林家雇人泼温家“食物中毒”的脏水,又买通官府延迟查案,最后以陈大娘子为要挟,让陈大背下秘方泄露的黑锅……
因为对王家心存忌惮,所以林家在今日前并未完全透露计划,便给了温家抢走陈大娘子的机会!
仆从哪能料到,不过一个洗脚婢,竟然成了破解这场陷害的有力一环?家主只说同温家虚以为蛇,又没明说孙娘子有用……
另一边,为掩人耳目,陈大娘子被蒙上双眼、带到温家老屋。
蒙眼的黑布罩取下。
温明安虽说性格敦厚,然而身量颇高,面无表情时颇具威慑感,吓得孙娘子手足无措,低着头,口中嗫嚅,质问和求饶都不成调。
温家掌柜生得慈眉善目,见状,放柔了声音上前:“孙娘子无需惊慌,我们是温家食铺的人。”
言毕,掌柜故意停留几刻,观察孙娘子的反映。
孙娘子猝然受惊,哪怕极力掩饰,到底还是露了破绽:“我与陈虎早分居,只差和离,他与我无关……”
世上有三样东西藏不住——咳嗽,贫穷,还有爱。
可说着“无关”,可孙娘子眸光闪烁,隐约有泪意浮现。
温明安顺着掌柜的话往下说:“孙娘子……”
*
温家食铺的柴房中,陈大仍旧保持沉默,无论是何罪名都通通抗下。
温茗高坐红木椅之上、冷眼俯视陈大,继而不怒反笑:“你缺钱?还是还人情?”
陈大作为老一辈厨师,不该穷到无衣可穿,沦落到衣上满是补丁,时常几天不换。
温茗顺势猜想:或许,他不是因为吝啬,而是……为了省钱。
等到温明安的口信传到食铺,一切果真如温茗猜想。
麻绳专挑细初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孙娘子多年前不知染上恶疾,原本以为治好了,不料半月前复发。
世界上没有病,只有穷。
林家得知陈大夫妻之事,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陈大被温茗戳中软肋,然而心思素来压得深,那点波澜很快被他压下去,又是古井无波,仿佛麻木到听天由命。
温茗不疾不徐,抛出更多筹码:“早前我便发现王家殷勤过头,察觉不对,如今他们拿你做添头、去讨好林家……还承诺只要窃取到秘方,就拿出银子给你媳妇治病,是这样吧?”
陈大咬紧牙关,仍旧不出声。
温茗却不复方才温和,忽而厉声道:
“陈大,你此番若认罪,你娘子必定会受牵连;温家虽小,然而向王家讨要一个婢女,还是够格的!”
温家不是什么软柿子,既然猜到真相,当然不可能任由陈大夫妻瞒天过海。陈大见惯人心炎凉,惯于用最坏的态度揣测结果。
思及此,他背上冷汗岑岑,几乎快要绷不住平静面孔。
温茗并不放过他:“林家风评素来不佳,王家更是趋炎附势之辈,过河拆桥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你真确定他们会保你和你娘子?”
陈大听罢温茗的话,不住地冷汗直流。他虽然已经将真相说与温茗,却始终不敢妄想能脱身——他深知林王两家的豪强与狠辣,一旦揭露真相必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现在温茗提醒,若继续认罪受牵连,娘子也必定遭遇不测。陈大抬头望向温茗,眼中满是哀求:
“茗姑娘,我......”
温茗知陈大此刻已经进退维谷,于是柔声劝道:
“陈大,你在温家这么久,应该知晓我们不是不讲人情的。你若愿配合,不仅能洗清罪名,温家也愿意拿出银两,帮你媳妇治病。”
陈大闻言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温茗。
他心中天人交战,想得太入神,没注意到温茗甚至悄悄离去。
“我知你夫妻无辜。”柴房外,确认陈大听不见此处声响后,温茗温声细语道,对面前发着颤的女人道。
温明安知晓自己在此处无用,反倒让孙娘子紧张,便去了后厨,将之后的事情全权交给温茗。
孙娘子闻言一惊。
只见温茗明眸里透着真,竟让人不自觉放下戒心。
见孙娘子迟疑不语,温茗又柔声道:“娘子放心,你所言我必不外传。我知你夫妻鹣鲽情深,只有真相大白,陈大才能洗清冤屈。”
柴房一片死寂,看守的温家仆从百无聊赖,觉得陈大果真冥顽不灵,还不如交付官府、或者自家动私刑,必能逼问出真相!
陈大并不如外人所想,心中毫无波澜,他亦在踌躇。
犹豫不决之际,忽听柴房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唤道:“大郎。”
陈大一惊,转身,果真是日思夜想之人。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养病?!”陈大手足无措,口中只说出严厉斥责来,“这些是非,与你、与你何干……”
最后这句话是对温家说的。
温茗知晓他们夫妻俩必定还要再商议一番,领着温家仆从尽数离开柴房。
待温茗再进房,只听得几声闷响——陈大夫妻俩竟齐齐跪下了。
“我可以作证。”陈大嗓音嘶哑。
此言一出,他再无退路了。
“我与三娘签的均是死契,若我出面作证,必定得罪王家……可否、可否……”陈大羞愤欲绝,知道自己是得寸进尺,然而接下来的话他不得不说:“用我一命,换三娘周全?”
本朝律法规定。若主家落魄,仆从即便签下死契,只要有人家愿意接受,并且与主家达成契约,便能
又或者……王家解除死契。
温茗笑而不语,不说王家不懂事的仆从以为孙娘子不重要,又看到□□工随同,以为温家果真与其联合,送人时顺便将孙娘子的奴契转让。
换而言之,孙娘子如今属于温家。
温茗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叫陈大神魂不定、又接连磕了几个响头而后应下了陈大的请求。
陈大夫妻感激涕零,恨不得以头抢地。
*
月色如洗,一人躲避侍从的监视,独自来到温家老屋前。
扣门之前,他长叹一声。
林淼深知自己此举意味着什么,可他再无法旁观父亲的荒唐——血浓于水,可血脉之上,还有是非压着。
何况,温家背后还站着……
林三少轻叩大门,片刻只见一仆人急匆匆来开门。仆从正待盘查来人身份,却听身后有女声传来,和煦非常,叫人听着如沐春风。
“茗姑娘说,今夜若有访客,直接带到她书房去即可。”
是温茗的贴身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