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茗意外发现,江时晏这样的高岭之花,理解的“清静”竟同自己一样——园林深处,假山之后,然而并不十分隐秘,能旁观游人嬉闹。
江家仆从立在远处,听不见两人说话,只能看见人影。
虽已近傍晚,然而晚间还有湖灯展览,园林客人并未减少,还有女子根据时辰换了身新衣。
温茗因着今天的事对江时晏多了亲近,打趣他道:“这些女子为迎此日俱是精心打扮,江公子今日游园,可见着自己的‘窈窕淑女’?”
远处有温婉的姑娘,有芍药灼烈、灿若桃李,也有冷若冰霜的美人。
江时晏默然。
他先前说要与温茗商谈生意,其实全是托辞:哪有人在大庭广众下商谈隐秘的?
救人之事叫江时晏对温茗改观了。他这人奇怪,对外人冷漠,对自己认可的人则赤忱。
“我其实并不明白,为何她们要耗费如此大心力妆扮自己,大多数男子根本分不清那些妆面和衣裙的大区别。”
温茗衣衫虽怪异,然而行动便捷,江时晏觉得很好。
让他想起一名女子,她有着不逊男子的才能,还有向上爬的野心,近些年更是魔怔一般,推着子侄后辈往高位走。
尽管并不赞同,但那时江时晏以为,世间女子都该如那人一般。
然而并非如此。
温茗笑容带了点嘲。“江公子不解风情。”这句“不解风情”说得跟“不理世事”一般。
江时晏听出温茗对自己的嘲讽,却没听出她对那些女子的恶意:“我以为你会鄙夷她们。”
“为何?”温茗平静反问,“她们很美,不是吗?”
或许是因为春风太轻柔,或许是因为虚伪太久,也或许是来到异世压抑太久,难得碰上个傻不愣登的君子,温茗说了些真心话。
“虽然美而无用。像一生一次,开过一瞬便要谢的花。”温茗语调温柔,还有不加掩饰的怜惜。
出嫁后,这些女子在文人笔下会从所谓“青葱少女”变成“半老徐娘”,内府宅院是她们最后的归宿,最好的结果是与丈夫相敬如宾。
现代人的偏激和傲慢烙在温茗骨子里。
江时晏皱了皱眉,在自己意识到之前,问出个很冒犯的问题。
“温小姐往后若成婚生子……偏好千金还是儿郎?”
交浅言深是大忌。
江时晏喉间一紧,正欲道歉,温茗倒没觉出冒犯来,吊儿郎当一笑,“我对后代无甚执念,也担不起责,何必折磨彼此?”
江时晏眸光微动。“我以为……您是因为生育太损精气,方才不愿。”
温茗唇角又一弯,起了谈论更深的兴致。
进步的时代让弱者有尊严的生存,愚昧的时代大多压迫弱者。生育则是女性天然的弱势。
她随后话语大意如此。
江时晏显然不赞同:“女子并非弱者。”
可承认弱势不丢人,是改变的第一步。
温茗见江时晏仍欲争辩,暗叹不妙,“唉,江家主,咱们可别再纠结于此了。”
这声“家主”一出来,温茗从那张面瘫脸上觉出些不满来。
“今日春色正浓,韶光易逝,美人迟暮,君且多珍重啊。”
男人心、海底针,温茗不管他,干脆半躺在草坪上,晒将熄的日光。
江时晏今日说了太多话、以及不该说的话,此时回想起自己的言语,只觉浑身有几只小蚁细密啃噬。
尴尬。后悔。还有疲惫。
江时晏觉得不能再细想,看向温茗,转移注意。
——温大小姐半躺着,这样子当然完全不合礼数,至少江时晏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像懒洋洋的狐狸。
江时晏有些羡慕温茗的悠闲。
两人都不再出声,暖阳融融,似鎏金亲吻面颊,气氛罕见的和睦。
温茗从来随心所欲,太阳晒着晒着,差点真去见周公,恍惚间她听见系统在叫:【天,灵魂相似度提升了30%】
【恭喜,您和江时晏的关系恢复到正常人水平了!】
温茗这才掀了掀眼皮,瞟了眼身侧,发现江家主还没走,在脑海里询问系统:“当时你说,我跟江时晏灵魂相似度最高时有过相同想法,是什么?”
系统查了半天:【“人间挺好,下次不来了”……这是您当时的脑波动】
“不是很烂大街的想法?”温茗轻笑。
系统不作声,它还有话没说:灵魂相似度高的判断机制中,不仅要有相同的想法,还得有相同举措。
温茗猝死那日,恰好江时晏被人强灌了酒,脱身后又独行至湖边。
而后他救了落水的她。
其实算救了两人。
天边红日将落,却有几缕日光最后穿过叶间罅隙,恰好落在温茗的发丝上。
有微风袭来,风势逐渐转大,温茗拍干净白衫上的草叶,站直身。
她半眯着眼,迎着风。有几缕飞起的发丝很不听话,撩过江时晏耳廓。
有点痒,也有点怪。
江时晏忽地发现,温茗发里带着明显的棕色——她大病初愈后发尾处还有些干枯,与其他世家小姐相比头发疏于保养,便由乌黑转棕。
然而当风吹起发丝、阳光映衬时,她发如炽焰,焰火中有展翅的鹰,要乘风上九天。
江时晏忽又想起,当初温家老屋遭林家围堵,也是她站出来一力解决。
笑里若有太多真心,周遭有虎豹窥伺,岂不是要将这颗真心撕得鲜血淋漓?
火烧云浓烈却灼眼,掠过那些才子佳人、世家权贵,温茗的双眸落在更远更辽阔的天际。
她笑着,要迎接新一天。
“温小姐……”江时晏忽而作声。
温茗随意捋了捋翻飞的头发,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
在最后分别时,江时晏忽然出声,话里竟有将合作加快推进的意思。
温茗的质疑说得委婉,大意为“你酒楼员工肯到温家打工了?家里长辈也无异议?”
江时晏的回应也很委婉,大意是“信我”。
温茗不置可否。
唉,家族企业就是麻烦。
说来也怪,这次同江时晏春日宴共处的事没传出去……于是,那被温茗选中的油腻公子终究被“荼毒”了——
公子姓王,京城资深爆发户,温茗游园时就打好算盘,晒完太阳硬生生在脸上添几朵红晕,找王公子周边人问清楚他的情况,又羞答答递过去一朵花。
这桩八卦传到温家,然后……
温明安呆愣:“啊?”
“王公子?!”
媒人:“……”
“王公子?!”
温家姑娘,品味独特,各方面的!
既然人家有了心上人,媒人也不好掺和,麻溜走了,到下家去。主要温家叔伯吝啬得很,给的银子不够。
春日宴只是一桩插曲,游园之后,温茗的生活节奏又恢复寻常。
今日比较特殊——陈家主陈思又来观摩温家后厨,还带了个眼生的男人。
“温姑娘,这是朱家主,晓得我跟您关系不错,今日特地跟来品学一下!”陈思笑得像个二百五十斤的傻蛋。
与陈思不同,这位朱家主穿着十分普通,跟陈思站在一块,像山鸡遇上假凤凰。
王家,京城破落美食家族之一,八大菜系都沾一点,自称五百年前曾为御厨、三百年前笑傲京城,只是百年前秘方被人盗去、从此一蹶不振……目前情况跟几月前的温家大抵相似。
王家来谈合作,不送人,送钱。即入股投资。
餐饮企业做大,选合伙人也有讲究。
首先,不能找那种对创业过度热情的。极度兴奋的人容易三分钟热度,等热情散尽、或者企业不如预期时,这种人往往最先打退堂鼓。
胖乎乎的王家主态度热忱得有些过分,脸让笑挤出三道褶子,话还没说几句,抢着要握温茗的手。
伸手不打笑脸客,可两人手一分开,温茗分明瞧见,王家主将圆溜溜的手往衣袍上蹭了一把。
油沁开了。
温茗面不改色,却有疑惑:王家已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与人商议合作,衣冠须得整洁,否则气势有缺,合作态度也有问题。
还是……这位家主想展现自己沉迷做菜、脚踏实地?
可经常下厨的人,收工之后一般会用皂角多洗几遍,手会泛黄,却不会如此油腻。
“不好意思啊温小姐,才干完活,这手沾了荤腥,您见谅、见谅。”王家主瞧着憨厚,还在那傻乎乎的笑,“这就是温家后厨吧?哎哟,看着无甚奇特,没想到竟能做出如此多新式菜肴!”
陈思却颇为惊讶,他焦虑自家食铺久了,难得有机会参观温家食铺,一处细节都不愿错过,“好干净的后厨!”
找合伙人,其次,不要找那些只拿得出钱、其余什么都不懂的人合伙。
合伙先合人,其次方为资金,可以让资方做股东,但不能让其干预日常经营管理。
做餐饮最怕外行指导内行。
听得陈思的感叹,王家主这才恍然大悟:“哦,难怪,一进来我就发现了,温家食铺瞧着跟别处不一样呢!”
但话锋一转:“但是…温姑娘,这样会不会太浪费了?”
王家要投资,有这样的疑虑很正常。合作讲究缘分,温茗不会强人所难。
她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将劝温明安的话修饰一番,再转述给王家主。
王家主点着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之后却时不时插几句嘴:“嘶,这里也清洗得如此干净……检查一次卫生,就要多花三百文,一周看两次,就要……再加上给卫生掌柜的薪酬……”
合伙人原则之三,喜欢斤斤计较的人不适合创业。
其实,合伙前必须先讲好原则,丑话说在前边有益双方。尤其是股东和出力者的权责划分、生意受挫时如何退出,一定要讲明晰。
不过一处卫生检查,王家主已如此耿耿于怀,将不满意写在脸上,温茗本以为这次合作黄了,然而……
“既然也看得差不多了,咱们什么时候签契约,温姑娘?”王家主像模像样参观一番,又尝了西餐套餐,发表自己的意见后,径直询问。
陈思被拒绝的经验丰富,早发现王家主的心不在焉,也以为合作没戏了。
尤其是中间还闹出不大好的事来——在参观后厨时,陈思家一个帮厨一看见王家主,招呼也不打,居然直接钻进其他厨房,眼神闪烁,姿态闪躲。
陈思颇为尴尬:这是他陈家最特殊的师傅,少说多做,勤勤恳恳,就是……
“就是有点孤僻,人缘不大好……”
岂止是孤僻。这名厨师随主家姓陈,因着资历深,旁人都叫他陈大,可这都没能让他多亲近些人。
明明主家宽厚、月例尚可,然而陈大极为吝啬,夏天几日不换衣服,惹得旁人厌弃;去年陈大娶媳妇,没几个人随礼,他媳妇也不懂人情,从来不来结交陈家其他帮厨,估计跟陈思感情也不好。
未曾想王家主真是宰相肚里撑船,被陈大如此冒犯,还愿意接着合作!
柳暗花明又一村喽。
陈思喜上眉梢,扭头却见温茗半是沉思半是抽搐,他性子急躁,重重咳嗽几声,又将盘内刀叉弄得叮当作响。
选择合伙人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人品优先。
王家主是真如此宽厚心大,还是……
温茗向来疑心重,这样想着,面不改色,口中却道着歉,还朝王家主赔笑,扬声道:
“您若愿意,咱们今日就可签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