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二字轻飘飘落在风里,像一片羽毛摩挲过耳朵,在沈雪砚看不见的地方,闵莲生蓦然抬头,略为失神地看着她。
就在那一刻,沈如婳清晰地瞧见,懒洋洋坐着却一身阴鸷戾气的西厂督主,那股子冷气忽然卸了下去,阳光斜斜洒在他身上,浑然一身是猛兽伏诛的温驯。
是的,温驯。
沈如婳觉得极其贴切。
她久不在京城,不大知道京城家里发生了什么。
只是善善的身子,这个时候成婚......
那不是折磨人么,再过半年就要发丧,眼看着闵莲生已然情动,这对他来说未免是一种残忍。
余光里,沈如婳瞧见了庭院西角一副棺木。
晨光漫过飞檐,一寸寸爬上金丝楠木棺,这副棺木在晴日里简直像要烧起来。
整块楠木剖出的料子,经年累月浸着沉水香,此刻被阳光一照,木纹里渗出琥珀色的光。棺盖中央雕着缠枝并蒂莲,莲心嵌着枚鸽血石,日头稍转便淌下一道朱砂似的红痕。
棺椁两侧的往生经变图镀了金粉,二十四幅故事在光晕里活过来:飞天衣带当风掠过棺角,持莲童子足尖点在银制包边上,最妙的是空着的那处添香位——光斑正巧落在此处,恍若天生佛光。
风过时,棺底垂落的五色流苏轻晃,金铃响叮当。
棺木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正懒躺着晒太阳,白毛被映得近乎透明,如同是棺木生出的精魄。
这般看着这副棺木和一旁温柔恬淡的棺木主人,倒是显得死亡是一件很宁静、很美好......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沈如婳回神,声音低柔,带着一丝歉意的笑:“抱歉,前些日子未曾回京,竟不知道你大婚,也没有……送些东西。”
随即她从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玉镯,玉色温润,内里隐有流光。她轻轻搁在石桌上,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权当补一份贺礼。”
“大姐还是拿回去吧,再过半年,我也不过是一抔黄土。”沈雪砚望向檐下停的那副棺材,晨露顺着棺盖的莲纹滑落,在朝阳下折出细碎的金光,沈雪砚声音很轻,“既然是贵重东西,别放在我这里,沾染了晦气。”
“至于方才你说的,姐夫的事情,我没法子。”沈雪砚轻轻摇头,“西厂的事情,我说了不作数。”
她话才说完,青石板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沈如婳重重跪在了地砖上,双手紧紧攥着沈雪砚的裙角,指节泛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善善......"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砸在沈雪砚的绣鞋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求你......求你跟督公说句话,哪怕是让我见夫君一面也好……”
沈雪砚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庶姐,目光静得像一潭深水。
“善善妹妹......”她的声音颤得几乎听不清,“看在腹中孩儿的份上...”
隆起的孕肚随着抽泣剧烈起伏,沈如婳拽过沈雪砚的手按在自己腹上。沈雪砚掌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胎动,像只受惊的小雀在扑棱。
沈雪砚指尖颤了颤,眸光柔软。
“医馆大夫说...说这孩子先天不足...”她将沈雪砚的掌心紧紧贴在肚皮上,“再没了父亲,母亲伤心欲绝...就算孩子正常出生,也未必能熬过这个冬天...”
闵莲生垂眸。
个个都熬不过这个冬天……那生下来做什么。
嗤,都是祸害。
正当沈雪砚进退两难之际,郡主府朱漆大门处传来窸窣响动。
一只粉团似的小手扒着门边,紧接着探出个总角孩童的脑袋。约莫五六岁的模样,玉雪可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闵莲生脚边打滚的白猫。雪呆呆通体如雪,唯耳尖一抹金,正追着闵莲生修长的手指玩。
“咪咪过来...”孩童小声唤着,肉乎乎的手指头绞着衣带。
满庭凝重的气氛蓦地一滞。
闵莲生挑眉望去,正见那孩子蹑手蹑脚往院里蹭,小靴子踢到石子,"哎呀"一声摔坐在青砖上。
“阿满!”沈如婳脸色骤变,急步上前拎起孩童,“让你在门口等我,谁许你乱跑的?”
孩童被她拎得双脚离地,却还眼巴巴望着地上打滚的白猫。小嘴一扁,金豆子说掉就掉:“猫...猫猫...”
闵莲生弯腰抱起狸奴,雪呆呆在他臂弯里乖顺地蜷成团。
沈雪砚看他。
雪呆呆何时在他怀里这么温顺?
闵莲生缓缓蹲下身,与那孩童平视。
午后日光透过他指间,在雪呆呆的皮毛上投下斑驳光影。
"叫姨父。"他声音轻得像在哄睡,指尖挠着猫儿的下巴,"这小畜生便给你玩。"
沈如婳特别紧张,手指死死攥住衣角,指节泛着青白。
虽然善善在这里,但是她还是有些怕这个人。
那可是闵莲生啊……
她看着那个传闻中断骨杀人不眨眼的西厂督公,此刻正俯身逗弄着自己的孩子,后背不自觉地绷紧。
"姨...姨父..."
软糯的童音打着颤,几乎要哭出来,却还是乖乖唤了。闵莲生把猫递过去,小孩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雪呆呆蓬松的毛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兽。
孩童缩了缩脖子,小手无意识地揪紧了猫儿的皮毛,雪呆呆吃痛地"喵"了一声,却乖乖任他抱着。他怯怯地抬眼,正对上闵莲生似笑非笑的目光——那双狭长的凤眸幽深如墨,像极了故事里会吃小孩的妖怪。
闵莲生忽然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包糖渍梅子。那梅子晶莹剔透,裹着糖霜,在他苍白的指尖显得格外鲜艳。
"怕我?"他弯下腰,将梅子递到孩童面前,声音轻柔得像在哄睡,"吃了糖就不怕了。"
孩童的小手攥着猫儿的毛,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恐惧,盯着那枚递到眼前的梅子一动不敢动。闵莲生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忽的收回来,将梅子漫不经心地扔进自己嘴里。
沈雪砚轻笑一声。
她明白闵莲生的意思了,闵莲生这般逗阿满,是给她看。他在告诉她,他很好说话,只要她开口,只要她说些好话,他就会帮忙。
好别扭的人啊。
可是她明白,可是她喜欢。
沈如婳将阿满挡在身后,后怕地笑笑,“督主怎得随身携带糖渍梅子?”
恰是此时,酥酪小声提醒沈雪砚喝药。
沈雪砚正接过青瓷药碗,眉尖微蹙,乌黑的药汁在她唇边留下一抹苦涩的痕迹。她刚要抬手拭去,却见闵莲生已俯身而来,指尖拈着那颗裹着糖霜的梅子,轻轻抵在她唇间。
药香与梅子的甜腻在空气中交织,沈雪砚眼睫未抬,只是自然而然地启唇含住。闵莲生的手指在她唇角短暂停留,拭去了那点药渍,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回。
沈如婳的肚子突然抽痛了一下。
她恍惚想起自己夫君——那个总是嫌药味难闻的江州知府,连她孕吐时都不曾递过一盏清水。
她回京这段时间听说沈雪砚被指婚给闵莲生,满府上下噤若寒蝉,都说二姑娘这辈子算是毁了,甚至父亲都将她逐出沈家族谱。可此刻,她分明看见那位传闻中剥人皮不眨眼的西厂督公,低眉的刹那,眼里竟流露出一丝近乎虔诚的专注。
沈如婳正发呆,忽然听见清脆地碎声。
药碗碎在地上,乌黑的药汁溅上闵莲生的蟒袍,在玄色衣料上晕开一片暗痕,蜿蜒如毒蛇。
他低头看了看衣襟,又抬眼望向沈雪砚。
沈雪砚神色未变,只是指尖还保持着松开的姿势,仿佛那碗药不小心洒了,不过是无心之失。
闵莲生抬手止住了慌忙跪下的丫鬟。
"无妨。"他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药汁的苦香混着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正好要换衣裳。"
他摘下腰间地西厂印信——持有者可自由出行昭狱,将其轻轻放在沈雪砚掌心,“奴才去更衣,劳烦夫人暂为保管。”
说罢,他勾起唇角转身往内室走去。
沈如婳愣在原地,她看着善善妹妹平静地收起印信,看着闵莲生从容离去。
善善这么拙劣的把戏......
“大姐,过几日有空的话,随我走一趟吧。”沈雪砚收起印信,“过几日我回督公府,有印信在手里,我顺便带你去看看姐夫,若是他能将功折罪,我或许能帮你劝一劝他。”
沈如婳眼眶泛红,跪下磕头,“谢谢善善妹妹。”
沈雪砚摸摸阿满的头,“大姐,他虽然手段生硬残忍了些,可断不会胡乱抓什么无辜之人,他那个人平时懒得很,不会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墙之隔,闵莲生听的一清二楚。
他垂眸,眸中柔软。
她分明不关心西厂的事情,又分明这般了解他。
闵莲生看向酥酪呈上的几套衣服,视线白色那身。
若是她喜欢,那么他穿一穿也无妨……反正死不了人。
“姐夫做的事情,你是他的枕边人,当是心里有数。”沈雪砚声音淡淡,继续道。
沈如婳抿唇,她想起自己的夫君前些日子总是深夜才归,每当她问起他去哪儿,他便会皱眉,指尖不耐烦地敲着桌沿:“应酬罢了,妇道人家少问。”
可有一次,她分明听见他在书房与人低语,提到“西北密信”、“边关布防”……字句如针,扎得她夜不能寐。她跪在这里为夫君求情,可连她自己都不敢确定,那个枕边人究竟是清白的父母官,还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她只能轻轻说一声多谢。
此时,帘笼一挑,闵莲生走了出来。
那一身素白长衫如雪落肩,腰间只悬一枚青玉坠,再无半点西厂督公的阴鸷。广袖随风轻荡,衬得他眉眼如画。
沈雪砚指尖一颤,茶盏从掌心滑落,“叮”地一声砸在地上。
她恍惚看见上一世的闵莲生——也是这样的白衣,沾着血,在诏狱的刑架前将她紧紧抱住,喉间全是腥甜:“……沈雪砚,你够狠。”
那时她至死不知,他为何总在见自己时穿白衣。
“怎么?”闵莲生忽然自嘲一笑,指尖摩挲着青玉坠,“夫人可是觉得眼熟,我听说夫人喜爱画师的白衣,刚好府中备的常服中有这么一身白衣。”
他以为她又想起那个画师。
风声骤停。
沈雪砚的指尖已轻轻触上他的面颊,微凉的指腹蹭过他的轮廓,像在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还是她一场荒唐的梦。
她踮起脚尖,发间的白玉簪微微晃动,映着日光,在闵莲生冷白的脸上投下一线温润的影。
然后,她的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很轻的一下,如蜻蜓点水,却让庭院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闵莲生僵在原地。
他垂眸看她,却只看见她眼底恍惚的雾气,像隔着一场前世的雪。她分明在看他,却又像透过他,望向某个更遥远的影子。
“……沈雪砚。”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你看清楚,我是谁?”
“又在透过我看谁?”
沈雪砚忽然笑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描摹他紧蹙的眉峰,像在安抚一头受伤的兽。那目光温柔得能化开三冬雪,却让闵莲生浑身僵直。
他宁愿她继续用方才那种冷战看仇人的眼神瞪他。
“我在看你。”她将碎发别到他耳后,温柔至极,“只看你。”
“若是说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认真看他。
好喜欢啊……
她真的好喜欢闵莲生穿白衣,她甚至可以原谅他昨晚说的所有混账话。
闵莲生无语笑了一声,“你若是诚心发誓,也不会这么说,谁不知道你活不到年底。”
沈如婳想走了。
听不下去了。
“省省吧。”闵莲生漫不经心拂袖,“你喜欢的从来都是画师,他一回来你就想法子搬回郡主府。”
沈雪砚也不遑多让,“你这张贱嘴是又要开始了么?”
“我生气我凭什么不能说?”闵莲生走到她面前,“我就是要说出来,你既然嫁给我,心里凭什么想着别人,是我求着你嫁给我的吗?”
“我和你说不明白。”沈雪砚不想顺着这件事情往下说。
“为什么说不明白?”闵莲生冷笑,“是你没有长嘴还是我听不懂人话,为什么你看着我总像是在看别人,你若是心里有画师,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为什么心里明明没有我,却总是表现出一副离不开我的样子。”
“这些你不说清楚,是要带进棺材里面去是吗?”闵莲生望着庭院西角的棺材,眸子冷的像是淬了毒,“这棺材你前脚埋进去我后脚就烧了。”
“你敢!”
闵莲生一把攥住沈雪砚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截玉骨。他眼底烧着暗火,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
“我凭什么不敢!”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你因为别人嫁给我,因为我的权势嫁给我,因为旁人畏惧我而嫁给我!”
沈雪砚被他扯得踉跄,发间珠钗坠地。她看见他瞳孔里映着自己错愕的脸,还有更深处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
“旁人都说我图你的嫁妆。”闵莲生突然笑了,那笑声比诏狱的刑具更令人毛骨悚然,“可你自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沈雪砚,你何止心思深沉,你简直自私得要命!”
满院仆人跪伏在地,阿满吓得忘了哭。
“你从来就没想过——”他猛地将她拉近,鼻尖相抵,“倘若是我先动了心怎么办?倘若我跪在佛前求了千百遍,求你活着......”
“你却要我亲手为你扶棺?!”
“沈雪砚,其实最自私自利的是你!!”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檐角铜铃轰然炸裂,暴雨倾盆而下。
雨幕如帘,沈雪砚望着眼前人,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总噙着三分笑、漫不经心逗弄她的闵莲生,此刻眼眶猩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指节攥得发白,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你......”她嗓子发涩,伸手想碰他,却被他躲开。
“别碰我。”闵莲生声音沙哑,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笑了一声,将情绪收起来,“郡主听听就罢了,你也知道我不过做戏罢了,方才那些话逗您呢。”
很快,闵莲生找了个理由,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雪砚皱眉看着他的背影。
她不明白他。
有些事情,她一直不明白他。
不明白他为何宁愿仓皇而逃,也不肯信她的真心。
不明白前世既已情深至那般,为何偏要等到阴阳两隔,才让她从旁人嘴里听说的。
不过有一点,她大概有些明白,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他去穿白衣,都是在讨自己的喜欢。
想着他晚上会自己回来,沈雪砚便也没有叫人去追。
不管他信不信,晚上她打算,将前世种种一点一点理清楚,都讲与他听一听。
入夜,郡主府内,烛火微昏。
沈雪砚倚在软枕上,青丝散落如瀑,几缕发丝垂在腮边,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她半阖着眼睫,指尖虚虚捏着书卷。
窗外雨声潺潺,玉漏滴答,更显夜深人静。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见郡主困倦至此,便悄悄拨暗了灯芯,又取了薄衾替她盖上。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心仍蹙着,似是在等什么。偶尔门外风声稍紧,她便睫毛一颤,可待听清只是夜雨敲窗,那微微绷紧的肩线便又缓缓松懈下去。
她蓦然惊醒,发现闵莲生还没回来。
他不会不回来的,昨日他被自己扇了一巴掌,也巴巴儿赶过来了。
可是沈雪砚愈发不安稳,总觉得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十分令她不安。
她后悔了。
她现在很担心闵莲生,她今日不该放他走。
沈雪砚正打算起身穿鞋。
酥酪小跑进来,"扑通"跪地,声音里带着哭腔:“夫人!青城山塌了!督主……督主去查案时遇上了山崩,人……人找不到了!”
雨声突然变得极响,像千万根银针砸在瓦片上。
沈雪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在抖,指节泛白,像是突然失去了知觉。
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连唇上那点口脂都褪尽了颜色。
“备马。”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小丫鬟慌忙去拦:
“夫人!雨太大了,山路危险,您不能——”
“备马……”
沈雪砚刚披上大氅,忽觉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喉间腥甜上泛。她猛地呛出一口血,殷红溅在素白的衣襟上,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那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暗色。
她想要撑起身,可四肢却软得不像自己的,整个人犹如断了线的偶人,跌跪在地上。羊角灯从手中滚落,烛火“嗤”地熄灭,一缕青烟幽幽散在雨气里。
“夫人!”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去扶。
沈雪砚却抬手制止,指节死死扣住心口衣料,像是要将那颗狂跳的心挖出来似的。她急促喘息着,唇边血迹未干,衬得脸色愈发惨白如纸。
[害怕]
啊噢……家人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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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冷战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