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远半个月前就随着先遣队来过7281星?
江存隐隐抓住了什么头绪。
他的目光再次凝视到实验室中央。那里矗立的金属舱其实和身下沙发一样,在这间实验室里稍微有点突兀。
因为它的颜色并非常见的亮银色,而是蒙了一层阴翳般的灰白色。
【灰白色,由黑白调和而成,在绘画中通常被视为明度范畴,没有明确的色相属性,它作为一种中性的无彩色、过渡色,通常用于连接不同色相的色彩区域。】
这个认知自然而然浮现在江存脑海。
他抬眼望去,此时陆怀远正站在那片灰白色中心,大屏上先前以一种疯狂速度刷新的数据流已经渐渐放缓,回归正常。
像是感应到江存的视线,这位凝眉思索的陆教授忽地转过头,锐利的眼睛穿过忙碌人群,准确无误地钉在江存身上,和面容一样冷硬的嘴唇上下一碰,吐出无声的命令:
“过来。”
毫不客气的、完全命令式的语气……江存读出他的唇语,顿了顿,起身向他走去。
走近了,陆怀远却是说起貌似不相干的话题:“我看见你画了幅画。”
江存注意到他的用词:“看见?”
陆怀远调出一幅全息投影画作。
以灰白色打底,寥寥数笔的地下洞穴,笔触简练,画面中央盘踞着无数条扭曲畸形的黑影轮廓,形体超乎常理认知,似乎要绵延出画面那虚无的边界线。
江存凝视着这幅画,感到一种熟悉又不熟悉。
画面几乎是完美复刻了他的画作,然而在右下角多了一个张扬醒目的签名——陆时。
只短短看了几眼就能一比一复刻,陆时的记忆力还真是不错。
“陆时喜欢你的画。”陆怀远说。
他难得展露出一丝笑意,显得眼角冷肃的细纹都柔和起来:“陆时看过,就等于我看过。”
然而这个看起来颇具慈父关怀的说法,不禁让江存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吃完午饭陆时拉着他消磨时间,回到实验室时已经是一点零一分。
仅仅迟到了一分钟,这位陆教授就毫不留情地把陆时赶出了实验室。
这对养父子的关系到底是好与不好,实在令人费解。
“幽影就该是这样的。”陆怀远突然喃喃低语,瘦削的手指拂过全息投影中扭曲的线条,“混乱、无序、超乎人类想象和认知的存在……”
他突然抬头,青灰色的眼珠盯着江存:“你认为有那样的存在吗?作画时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江存如实回答,“只是画出我的感觉。”
他的画法是将具体的物概括成抽象的感觉——虽然江存并不很确定‘幽影’这种东西倒底能不能被称为‘具体的物’。
陆怀远追问:“你的感觉?是用精神力感知到的吗?有没有用别的器官?”
他的目光锐利,如同一把锋利手术刀贴着皮肉寸寸下移。从江存冷白的面容滑向脖颈、胸口、腰腹……仿佛要剥开衣物和皮囊,搜寻某个根本不存在的器官。
这问话颇有点怪异,江存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只是说:“教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陆怀远脸色微动,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又像遗憾又像失望。
他没再对江存追问什么,看了看时间,转身面向实验室众人,罕见地温和道:
“项目启动至今还没庆祝过,今天提前结束工作吧,我定了餐,大家聚一聚吃顿好的,明天再来。”
江存望着他的背影,忽而想到。原来这位营养液当饭吃的陆教授,概念里也是有好与不好的。
“太好了!”不远处的方迁听到这话登时眼睛一亮,像是怕陆怀远反悔似地立刻高声欢呼:“哟呼——好耶!”
这声欢呼如同点燃了实验室沉闷的氛围,连带着其他的人也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哟呼!”
吃饭不是重点,休息才是重点。
这番动静当然还惊动了一个人,方迁那位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师兄。
他被这声音吵得从沉眠的地面苏醒,趴着沙发背再次迷迷瞪瞪抬起头,被眼前这番欢庆景象吓出惊得向自己质问:“我怎么做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
聚餐地点很是熟悉。
江存站在熟悉的餐厅前,神情不免微妙了些。这对养父子的口味还真是出奇的相似。
还是说,这压根就是陆教授让他养子代订的餐?
聚餐人员没有陆教授。
研究员们难得轻松地讨论起来:
“哎你说,陆教授是不是怕我们放不开,他才一个人留在实验室的吧?”
“我以前没跟过他的组啊 ,一直听说他很严厉的,没想到陆教授人还挺好的……”
“才不是呢,我看陆教授是根本懒得来吃饭,继续一个人鼓捣研究呢哈哈哈!”
“师弟,我们坐那吧!”
那位刚睡醒的方迁师兄一把抓起扭着头的方迁,精神抖擞地直奔光线最好的位置坐下,一点儿也看不出先前的疲惫了。
江存正想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忽而感觉背后有人贴近。
那人越过正常的社交距离,呼吸温热,柔软的长发丝轻轻拂过江存后颈。
认出来人是谁,江存轻微皱眉,缓缓放松了下意识紧绷的身体。
“我留了安静的好位置。”陆时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带到餐厅某个僻静角落。
角落里的餐桌垂着轻纱帘幔,堂风吹过,带着帘尾的坠饰丁零当啷轻响。
江存落座,大略扫了眼桌上满满当当、五花八门的菜肴。
与刚刚走来看见的其他几桌菜差不多,只是少了一盘外形酷似蟑螂的食物,在这桌上替换成了一道豆腐。
嗯,那道“蟑螂”没什么好怀念的,虽然味道不错,但外形实在是……
陆时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那独此桌一盘的豆腐上,嘴角微提:“团餐原本配的是另一道菜。不过,我自作主张换成了这道软心豆腐。”
“怕你……”他顿了顿,尾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吃不习惯。”
陆时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沉,像羽毛轻轻挠过耳畔。
被挠的江存不觉得痒痒,只从这话里捕捉到自己的猜测被验证。这餐果真是陆教授让陆时代订的。
这对养父子的关系看似时好时坏、飘忽不定,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陆时确实是陆怀远的得力助手。
“尝尝看?”陆时体贴又亲昵地舀了一勺豆腐放入江存碗里。
江存盯了盯着碗里的豆腐,举着筷子默默夹起。
在恰到好处的力道控制下,柔软的豆腐在筷子上颤巍巍摇晃,正如另外一种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江存的小腿。
蜻蜓点水一般的力道,隔着裤子几乎微不可查。江存收了收腿,却未曾料到那力道又追着他而来。
原想许是长长的桌布拂到了腿,但又似乎不是。江存正欲低头查看,身后却是突然窜来一具热情滚烫的身躯。
“嗝~江、江存,和我干一杯吧!”醉醺醺的方迁摇晃着凑近,左手举着半空酒杯,右手提着一瓶酒。
浓醇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陆教授今天真是太够意思了!嗝~不仅请客……还准备了这么、这么好喝的酒……”
江存顺了着醉鬼的意,放下筷子,举起自己空荡荡的酒杯。
方迁彻底挤到江存与陆时的中间,弯下腰与他凑得更近。
“哗啦——”
琥珀色的酒液倾泻而下,洁白的泡沫打着气响儿。
“砰!干杯!”方迁捉着江存的手腕,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和他碰杯。
过满的杯子也歪歪斜斜地一晃,晃出来亮晶晶的酒液在空中一旋,溅落在江存白皙的脸颊,顺着隐隐青筋的脖颈往下滑……
被灯光一照,虹彩迷离。
江存本可以轻易躲开,然而狭小角落无处可退,真要一躲难免把醉鬼撞得趔趄,于是只得稳稳受了这遭酒水的泼洒。
所幸洒出的不多。
江存正欲取纸擦拭。“用这个吧。”陆时不知何时站起了身,一边拉开醉鬼,一边俯身递来洁白帕子。江存便接着用了。
帕子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带任何气味。
酒液很快被擦去,陆时满意地瞧着那截脖颈被酒水沾湿又恢复洁净,伸手一捞,无比顺手地把江存用过的手帕回收放入口袋。
江存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因为正有某种冰凉凉的东西悄然钻进了他的裤管,在脚踝处稍作停留,竟一路往上暧昧摩挲,亲亲密密攀到小腿。
甚至,似乎还有继续往上探索的意图。
江存眉头一皱,猛地俯身,修长的手指快狠准地一捉,钳着那作怪的东西,将它从不见光的昏暗桌底拽到明亮灯光下。
一撮柔顺的、眼熟的发丝,和他的主.人的瞳孔颜色一样带点青灰色。
它像是具有自我意志般蠕动,黏黏糊糊地又一圈圈缠绕上江存指尖。
江存顺着长长的发丝,往源头望去。只见它的主.人正用那双青灰色眼睛微笑注视着他,毫无愧意地解释:“抱歉,我的头发总有自己的想法。”
江存冷淡道:“专往别人腿上爬的想法?”
陆时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它有时不受我控制,不过爬腿还真是第一次……先不说这个,有件重要的事。”
他丝滑地转移话题说起正事:“陆教授让我问你,今晚去实验室。”
这分明是个命令句。
江存只觉这对养父子在某些方面确乎如出一辙,譬如都只管说他们想说的话。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信号。陆怀远特地给所有研究员放了假,今晚实验室内便只有他一人……嗯,或许还有陆时。
这位陆教授,他究竟想干什么?